原毓宗臉色發白,他知道,眾口鑠金,麵對洶洶之議,天津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肯定是瞞不住了。雖然說,軍中貪墨舞弊的事情,全國各地都有,朝廷對此也是心知肚明,但知道和捅出來卻是兩碼事,這種黑暗麵,是見不得陽光的,太子殺氣騰騰,如果自己不趕快自清,怕是要被這幾個“軍頭”拖下水,於是急忙跪倒:“臣失職,臣有罪……”
說罷,叩首在地。
朱慈烺心中卻是冷笑,一句有罪就想把自己摘乾淨,天底下哪有這麼容易的事?
“曹友義,婁光先,楊維翰,你們可認?”朱慈烺看向三個武將。
三人心中都是不服,明末之時,將官們吃空餉,占空額是公開的秘密,朝廷心知肚明,如果用這個拿他們,他們實在是不甘心,因為他們隻不過是做了全天下武官都在做的事情而已。但麵對太子所問,他們卻不敢狡辯,曹友義首先跪倒,砰的一聲叩首,額頭觸地,鐵甲鱗鱗響:“臣亦有罪!”
朱慈烺仔細望著他,見他臉色漲紅,表情頗有慚愧,知道其心中尚有熱血和廉恥,最重要的是有忠義,天津之變時,他身為總兵,沒有能阻止原毓宗的奪城,謀略上差了一點,但大明朝曆來都是以文製武,京師又已經被李自成攻破,風雨飄搖,人心惶惶,原毓宗蠱惑人心的情況下,他難以挽回局麵倒也是正常,最後單騎逃出天津,更能說明他絕不從賊的意念。
曹友義最後的結局,史書上沒有記載,而正因為沒有記載,所以才更能說明,曹友義沒有降賊,也沒有降清。
因此,朱慈烺不苛責,今日的查弊,更不是針對曹友義,於是微微點頭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曹總鎮起來說話吧。”
曹友義微微愕然,他沒有想到,太子殿下會令自己起身---巡撫大人還跪著呢,楞了一下,急忙謝恩:“謝殿下。”站起來,扶劍,臉色漲紅的站在旁邊,眼神裡既有慚愧,更有不安,雖然看起來太子並沒有治他罪的意思,但他良心卻不能自安。
原毓宗在官場混了這麼多年,心思極為靈動,見太子準曹友義,卻不準自己起身,聯想到太子昨晚的冷淡,他立刻就感覺到了某種巨大的不祥……
見曹友義認罪就起身了,副將婁光先和指揮使楊維翰急忙也跪倒,學著認罪:“臣有罪,請殿下責罰……”
但讓他們失望和不安的是,太子卻沒有令他們起身,而是繼續冷冷地看著他們,崇禎十七年的天津之變中,這兩人是原毓宗的左右手,若沒有他們,原毓宗根本控製不了天津。尤其是楊維翰,不同於婁光先的行伍出身,楊維翰是世襲的指揮使,世受國恩,但在國家危急關頭,不死報國,反而依附賊寇,驅逐忠良,看著他肥頭大耳,養尊處優的樣子,朱慈烺心中的厭惡越來越多。
不過表麵上卻依然不動聲色,微微點頭:“認罪很好,那麼就說一下吧,這些年,你們白用了多少差,占了多少空額,又貪墨了多少軍餉?”
“這……”
婁光先和楊維翰都是答不出,
一來他們一時根本算不出,二來數目說多了是自我加罪,說少了,太子不信,也是自我加罪,因此隻能不回答,一個勁的磕頭請罪。
“既然你們不願意,那麼本宮就隻有派人去找答案了……”朱慈烺麵色冷冷道:“中軍!”
“在。”佟定方出列。
“帶一隊武襄左衛,去他們兩家走一遭,看他們家中到底有多少臟銀?”
“遵令!”
佟定方帶一百武襄左衛離開。
一直在旁邊默默流汗的兵部侍郎張鳳翔聽到此,臉色更加發白,婁光先和楊維翰的罪行雖然比較明確了,但還沒有經過刑部和大理寺,也沒有聖旨,按理,是不能當場處置的,如果是一般的督撫,隻靠這一條,就會被言官們噴死,但太子不是督撫,雖然這一次出京沒有加“代天巡狩”,但太子是國本,是未來的皇帝,他本身就是天啊。
又想到太子去年在撫軍京營之初,一個校場操練,就抄了原右掖營主將徐良的家,同樣也是沒有聖旨和刑部大理寺的同意,甚至有阻攔的禦史被打了一個鼻青臉腫。
當日能抄了徐良,今日抄天津衛的兩個小官,就更是不在話下了。
想到此,張鳳翔在心中暗暗歎口氣,打消了勸諫太子的意圖。
婁光先和楊維翰都點嚇傻了,他們原本以為,不過就是丟官罷職,這個時期,發現武官空餉空額,大部分都是如此處置,但萬萬沒有想到,太子居然派兵去抄他們的家!
這怎麼可以?
兩人家中私財都有不少,尤其是楊維翰,世襲的指揮,坐上天津衛的指揮後,仗著天津衛的優越位置,不知道斂財多少,如果被太子搜出,豈不是有理也變沒理了?
於是兩人滿臉驚恐,齊聲喊:“殿下~~”婁光先更是迅速的看了一眼巡撫原毓宗,他們兩人和原毓宗的關係素來親近,原毓宗又是巡撫,這個時候應該跳出來為他們說話啊。
但原毓宗自身都難保了,哪還能顧得上他們?
跪在婁光先和楊維翰身後的那些軍官們也都是臉色發白--太子手段,果然嚴厲。而軍戶和圍觀的百姓們卻是爆發出了衝天的叫好,“殿下聖明”“貪官該殺”的聲音響成一片。
民心可用,巨大的聲威之下,婁光先和楊維翰都膽戰心驚,楊維翰已經快要癱在地上了,嘴裡喊饒命,婁光先還好,上過戰陣,有一點膽氣,還能支持,他硬著脖子,連聲喊冤枉。
“冤枉?你有何冤?”朱慈烺不動聲色。
“臣……”婁光先一時卻說不出,他是天津副將,正常的思維,一定會認為他是曹友義的副手,但其實不是,明代軍製,總兵和副將各領一軍,各對自己的部下責任,臨陣出戰之時,總兵才能指揮副將,就平常的治軍來說,副將是有相當自主權的,因此,婁光先和曹友義並不是一回事。
婁光先本是遊擊,成為副將的時間並不長,很多事情都是上任留下的,他不想擔黑鍋,但這件事又不能輕易說,說出來說不定罪過更大呢,婁光先急的滿頭大汗,不知道該怎麼向太子殿下解釋?隻能求助的看向巡撫原毓宗。
原毓宗額頭冷汗涔涔而下,麵對太子之威,他舌頭都在打轉,他是真不想為婁光先出頭,但婁光先的一句冤枉讓他意識到,如果他一句話也不為婁光先說,憤恨之下,婁光先說不得會捅出一些大簍子來,因此隻能咬咬牙,硬著頭皮向太子行禮,顫聲道:“殿下,臣有下情稟告……”
“講。”朱慈烺瞟他一眼。
“婁光先出身行伍,作戰勇猛,對朝廷忠心耿耿,如今用人之際,還請殿下給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原毓宗小心翼翼地說完,然後再一次的叩首在地。
“忠心耿耿?”
朱慈烺心中怒,臉上卻是不動聲色:“作奸犯科的哪一個不是自稱對朝廷忠心耿耿,難道就都要放了嗎?”
原毓宗嚇得一哆嗦,伏地再不敢說話了。
婁光先臉色灰敗,他知道,今天怕是無法幸免了。
……
等待抄家需要一定的時間,於是太子朱慈烺上了旁邊的茶樓,坐在樓中慢慢等,而原毓宗,婁光先和楊維翰三人也被分彆帶到旁邊的商鋪中,由武襄左衛看管。
到了此時,三人心中再無任何僥幸--他們三人或多或少都聽過太子在京師和張家口抄家的事跡,每一個被太子抄家的將領官員和商人,最終的結局都是大牢坐穿,婁光先和楊維翰現在已經被抄家了,結局已然注定,原毓宗雖然沒有被抄家,但他從崇禎十二年就擔任天津兵備道,到現在已經四年了,天津的每一個將官,都和他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婁光先能成為副將,更是他大力推薦的結果,他最擔心的就是婁光先胡亂攀咬,將他們兩人私下裡的交往說出來,那一來,等待他的就不隻是罷官免職,怕也是要被投入大牢了……
所以剛才被帶離時,他拚命給婁光先使眼色,婁光先衝他點點頭,好像是在說:放心撫台大人,卑職是不會把你說出來的。
原毓宗這才稍微放心,不過卻不能安心,人都是善變的,何況婁光先本就不是一個剛硬的角色。
……
街道兩邊,圍觀的百姓人山人海,議論紛紛,曹友義指揮手下軍士,維持現場的秩序。
有人會想,婁光先和楊維翰都是帶兵的人,軍中有親信,狗急跳牆之下,會不會嘩變?這種可能根本沒有,將官貪墨,最重不過死罪,但如果嘩變,而且是麵對儲君的嘩變,那無疑是謀反,等待他們的必然誅滅九族。
任何的嘩變,都需要一定時間的醞釀和謀劃,現在三人已經被看管,何談謀劃?
最重要,三人罪行已明,官職眼看就是不保,即便是他們的親信,這個時候也不會跟隨他們的,所謂的樹倒猢猻散,就是這個道理。
“說吧,你貪墨了多少銀子,又向哪個上官行賄?為什麼短短時間,就能從一個遊擊,變成副將?”
婁光先被押在一個小房間裡,一進門,就有錦衣衛當頭喝問。
婁光先張口結舌,滿頭大汗……
巳時(10點),佟定方回來了,天津衛指揮使楊維翰的府中抄出金銀財寶田契古玩,初步統計了一下,折合銀兩,在五萬兩以上,天津是北方商貿中心,交通便利,楊維翰家三代為指揮使,有這點家產,一點都不意外。副將婁光先窮一點,五千兩不到,原來為了坐上副將,婁光先上下打點,花了不少銀子,現在還沒有賺回來呢。
當佟定方報告時,站在旁邊的天津總兵曹友義一陣陣的冒冷汗--若非太子殿下手下留情,今日被抄家的,怕不隻是婁光先和楊維翰,他怕也會是其中一個呀……正慶幸的時候,太子柔和但又非常清晰的聲音飄了過來:“曹總鎮,津兵的餉銀發到幾月份了?”
曹友義急忙出列抱拳,躬身回道:“去年十二月朝廷補發了前年和前半年的欠餉,現今還差後半年,六個月的餉銀。”
朱慈烺點點頭:“那這批臟銀就當成是津兵的軍餉罷,剩下的再解入國庫。”
“謝殿下~~”曹友義大喜。
朱慈烺深深望著他:“曹總鎮,本宮有一兩句話要和你說。”
“臣謹聽令。”曹友義急忙跪倒。
“起來說話。”朱慈烺微微點頭,等曹友義起身後,目視他的眼,誠誠說道:“若說占空額,吃空餉,你並非沒有……但本宮卻不想責難你,一來你臉有愧色,知道慚愧和羞恥,所謂知恥而後勇,本宮相信,經此一次,你一定會改進。你麾下的家丁都可如實向朝廷申報,兵部張侍郎在這裡,他自會幫你解決。”
將官們私募家丁,充實軍力,在明中後期一直都存在,萬曆援朝戰中,大明最精銳的部隊就是大將李如鬆的三千家丁,碧蹄館之戰中,若非三千家丁死戰不退,前赴後繼,李若鬆怕是很難從十萬倭寇的重圍之中脫險。
援朝戰役後,明廷開始正視家丁問題,默許將官們可以有一定數目的家丁,到明末時,將官豢養家丁已經是普通現象,但不同的是,邊鎮將官招募的家丁都是精兵,但內陸地區的家丁素質卻是參差不齊,有的隻是自家將官的親戚,享受比一般士兵更多的待遇,但戰力卻沒有多大差彆,更有將官隻是象征性的養幾個家丁,卻將貪墨來的大部分軍餉都揣到了自己懷裡,將之變成了房產和妻妾。
曹友義還好,作為天津總兵,他所做沒有出格,這也是朱慈烺能容忍他的一個原因。
張鳳翔急忙拱手,曹友義臉色更紅。
“二來,你是一個忠義之臣,”朱慈烺說的很慢,每個字都清楚的傳到曹友義的耳朵裡:“天地之間,唯忠義兩字最大。我希望你不要辜負本宮對你的期望,在天津練好兵,練強兵,但是有所成績,本宮必上疏朝廷,為你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