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枉啊~~”
三個官員一起叩首,呼喊道:“我等絕沒有徇私枉法,一切都是遵循舊製啊。”
“什麼舊製?”左懋第怒道:“舊製就是讓你們看人下菜碟、貪贓枉法嗎?你們是不是以為,鼓動外麵的地痞流氓,假裝成百姓,到我衙門前喊冤,罵我是狗官,本官就會屈服壓力,放了你們?”
“卑職不敢啊,外麵的事和卑職等人無關啊。”三人連連叩首,他三人是左懋第直屬下級,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如果左懋第真要狠下心來收拾他們,辦法多的是,不必非在這件事上抓著他們不放,更何況,滄州官場隱隱傳說,左懋第是太子的人,這一次到滄州來,是專門整飭鹽務來的,因此不同於鹽商的有恃無恐,他們三個小官在左懋第的麵前,還是很惶恐的。
不過惶恐歸惶恐,有些話他們還是不能說,有些事情也是不能認的,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人性都是如此,何況他們三人心裡清楚的很,左懋第在滄州的鹽政改革,觸動到了所有人的利益,從鹽戶鹽商到官員,所有人都對左懋第不滿,左懋第舉步維艱,這個官還能做多久,已經是一個疑問了,這種情況下,他們三人就更是不會輕易招供了。
對三人的心思,左懋第清楚的很,也因此,他胸中的怒火才有點無法抑製。
兩淮查鹽失敗,對他是一個挫折,但太子卻並沒有因為兩淮查鹽的失敗,而對他有所失望,反倒繼續寄予他重任--滄州分司雖然隻是一個五品主事,但卻管著十幾處的鹽田,權力之大,油水之多,甚至比某些地方的巡撫還要惹人眼紅。
他能坐上滄州分司的主事,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離京前,太子和他密談過一次,對他兩個期待,第一除弊,第二興利。
除弊當然就是徹查長蘆官員和鹽商勾結,導致國家鹽稅流失,鹽價卻高漲的黑幕,端正長蘆鹽場的官風,還百姓一個清明。
興利就是推廣“曬鹽法”,提高滄州分司的產量。
“仲及,跟你說句心裡話,隻有長蘆鹽場的局麵打開了,穩定了,朝廷才有底氣動兩淮。而時間緊迫,你必須抓緊。”
左懋第,字仲及。
左懋第始終記著太子殿下臨行前的這句話,深知自己肩負的重任,也因此,到任之後,馬不停蹄,立刻推行鹽改。
左懋第的鹽改,兩個要點,第一,改煮鹽為曬鹽,在全區大力推廣,第二,清算舊鹽,看滄州分司所轄的鹽場,一年的正鹽和餘鹽的數目究竟有多少?還沒有被兌換的鹽引又還有多少?
所謂正鹽,就是鹽丁灶戶每年必須向朝廷交的鹽,相當於是稅賦;所謂的餘鹽,就是在他們完成朝廷任務之後,多生產出來的鹽。對鹽丁灶戶來說,餘鹽至關重要,餘鹽的多少,將決定他們一年的生計--現在市麵上的私鹽,大部分都是出自灶戶的餘鹽,清查餘鹽,對遏製私鹽,有相當的效果。
而鹽引是商人買鹽的憑證,明初,每一張鹽引,都是雪花花的銀子,但由於吏治腐敗,鹽引濫發,明中後期以後,超發的鹽引已經超過了大明鹽場一年的產量,因此很多鹽引是兌換不了的,少的三五年,多的甚至拖延了十幾年,很多人握著鹽引,從少年握到中年,也拿不到一斤鹽。
雖然兌換不了,但朝廷卻不能不認賬這筆賬,這等於是朝廷的潛在債務。
一般來說,同朝為官,和光同塵,大部分的官員都是循規蹈矩,蕭規曹隨,不會、也不敢輕易動舊有的製度,免得成為眾矢之的,但左懋第卻不同,他大刀闊斧的推行曬鹽新政,同時調查各個鹽場的正鹽餘鹽,對正在兌換的一些鹽引,也進行嚴厲的查核和甄彆,對一些來路不明的鹽引,拒絕兌換。
這麼一鬨,平靜的長蘆鹽場立刻掀起了大波瀾。
雖然大家都已經知道,從今年起,長蘆鹽場收到的鹽稅,不再交戶部,而是要交到內廷庫,以為京營的餉銀,官場也有傳說,說左懋第是太子的人,因此長蘆鹽城和滄州官場的官員都對左懋第不敢怠慢,左懋第到任的那一天,滄州官員傾巢出動,全部迎接,那盛大的場麵,仿佛左懋第不是一個五品主事,而是一方的巡撫。
官員們都想和左懋第套好關係,他到任的第一天,就收到了不少的禮品。
左懋第全部退回。
而後,眼見左懋第推出鹽改,並且嚴厲督促、對誰也不講情麵之後,官員士紳們終於明白,左懋第是要來真格的了。
雖然知道左懋第是太子的人,也畏懼左懋第的剛正不阿,但是當左懋第的鹽改觸動到他們的利益之後,不論是官員,鹽商,還是最底層的鹽戶,都不約而同的進行了抵製,明裡暗裡的消極對待,甚至是拉後腿。
對於可能遇上的“抵製”,左懋第並非沒有心裡準備,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他認為鹽改的最終受益者,那些底層的鹽丁灶戶,居然也和鹽官鹽商們一樣,在暗中抵製他的鹽政。
原因有兩個,左懋第清查餘鹽,令鹽丁灶戶們恐懼,他們擔心左懋第會徹底斷了他們“賣私鹽”的路,雖然販賣私鹽是重罪,去年,朝廷還頒布了“保甲法”,鹽戶之間相互監督,一家販賣私鹽,同在一甲(十戶)的人全部有罪,但鹽戶生計困難,不販賣私鹽,實在很難維持生計,加上私鹽的收購者,都和官員有勾結,官員睜隻眼閉隻眼,因此“保甲法”並不能遏製私鹽的販賣。
現在左懋第清查餘鹽,明顯就是衝著私鹽去的,鹽戶們當然不會支持。
第二,雖然曬鹽法比煮鹽法高產,但是引海水入池,卻是一個非常繁重的體力活,需要相當的人力,非是一般小戶的鹽丁灶戶們所能承擔的。煮鹽法就簡單多了,一隻小鍋,一堆柴火,一鍋一日可得鹽60斤,重要的是一兩個人就可以乾,不需要其他人幫忙,因此,雖然人人都知道曬鹽法高產,但推廣卻並非容易的事情。鹽丁灶戶們害怕風險,不想棄小換大,隻要用自家的“小鐵鍋”過日子。
對後一個原因,左懋第是有準備,而且是非常有信心的,因為太子給了他一個秘密武器,那就是可以借助風力的“提水風車”,有了提水風車,將海水提入鹽池,不再是費時費力的大工程。
關於提水風車的構想和建造,最初是太子向湯若望詢問,湯若望就自己所知,介紹了歐洲現在所使用的的一些風車,簡單的畫了圖紙,後又經過兩位知曉風車的傳教士的修改,就成了最初風車的圖紙。
太子立刻令宋應星領銜,帶領火器廠招募來的那些能工巧匠,用半年的時間,將圖紙摸透,對一些部件進行了細化,然後又用三個月的時間,在鎮虜廠旁邊的金水河中,矗立起了大明第一架提水風車。
成功之時,眾人都是驚歎。
中國古代有水車,但都需要腳蹬,工作量大,提起的水卻有限,而提水風車借助的是風力,隻要有風,木葉旋轉,就可以輕鬆的將河水提到岸上,幾乎不需要人力。
左懋第到滄州赴任,宋應星帶著工匠們,到滄州相助。
但正是因為提水風車的出現,才令左懋第更加的被動。
原來,提水風車造價不菲,長蘆鹽場如果全部改成曬鹽法,需要相當數目的提水風車,而這筆銀子,是朝廷現在拿不出的,因此太子隻給了左懋第修建第一架提水風車的銀子,也就是一千兩,其後提水風車的修建費用,需要左懋第自己想辦法。
左懋第到滄州分司之後,一邊整頓滄州鹽政,一邊想方籌集修建提水風車的費用,雖然滄州分司的庫房裡有“鹽銀”,但那是國家的賦稅,不能輕易動的,於是左懋第便聯係一些大鹽商,請他們出資修建提水風車,改“曬鹽法”,收入提高之後,再按比例分成。
這原本是一個官商兩利的辦法,但左懋第卻碰了壁。
長蘆鹽城的鹽商,主要是晉商,還有一些陝商,山陝兩地的商人一向都比較親密,兩省一心,全國各地的“山陝會館”就是明證。但晉商已經聞到左懋第身上的“危險氣味”,決計將其擠兌走,哪怕左懋第描繪的錢景再美好,他們也不心動,拒絕和左懋第合作。沒辦法,左懋第隻能在陝商身上想辦法,經過他的努力,曉之以理,動之以利,終於有兩“陝商”願意豁出去,同意出資認購兩架提水風車。
不想,左懋第還沒有來得及高興,那兩個陝商就被抓進了滄州知州府衙。
原來是有人把他們告了,說他們販賣私鹽。
左懋第知道,這是滄州鹽商鹽官們對他的反擊!
鹽商以晉商為主,而鹽官,則是他的頂頭上司,長蘆鹽運使徐瑞圖。
徐瑞圖是天啟五年的進士,跟誰都是笑眯眯,自左懋第到任以來,他對左懋第的工作非常支持,不論是清查餘鹽正鹽還是推廣曬鹽法,他都是全力相挺,左懋第有什麼事情找他,他也一概應允,最初,左懋第還真是被他騙了,以為都是下麵官吏在刁難,但漸漸才明白,一切都是徐瑞圖這個老狐狸在背後搞鬼。
若非是徐瑞圖這個從三品的鹽運使,兩個陝商又怎麼會輕易被投進滄州大牢?
徐瑞圖為什麼這麼做?
除了擔心左懋第查弊會查出他過去的馬腳,更因為他本身在鹽行裡麵就有參股,不止是他,他朝中的靠山,還有一些一二品的大員,都在長蘆鹽行裡有參股,或者每年固定收到鹽商們的孝敬銀,左懋第整頓長蘆,不止是觸動到了他,也是觸動到了朝廷大員們的利益,雖然明知道左懋第執行的是太子的意誌,直接對抗,不是聰明的選擇,但徐瑞圖也是沒有辦法,因為聖旨來的太快太急,昨天還歸戶部,今日就是京營了,事先一點準備都沒有,參在鹽行裡的“股份”需要一定的時間才能撤出來。
所以準確的說,徐瑞圖並非是在對抗,而是在拖延,他希望左懋第能給他和朝中的那些大員一定的撤退時間,等他們撤退完了,貪腐的證據消滅完了,自身安全了,他本人絕對會全心全意,雙手雙腳的支持左懋第的鹽改。
但偏偏左懋第雷厲風行,就是不給他時間,他不止一次的暗示過,但都被左懋第冷冰冰地頂了回來。
左懋第不給,徐瑞圖隻能想辦法拖延,同時他也不甘於被動,覺得必須給左懋第一定的壓力,於是就有了將兩個陝商送進滄州大牢之事。
左懋第三榜進士出身,論才智,絕對是人中翹楚,兩個陝商被捕,他瞬間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想明白了,而他也不是一個軟弱的主,立刻以牙還牙,將海興鹽場的三個管事官員連同滄州城中有名的兩個鹽商,都抓到了分司衙門。
三個官員,都是徐瑞圖的心腹,兩個商人是徐瑞圖的合作者,隻要能從他們五人口中撬出事情的真相,上疏朝廷,徐瑞圖必倒無疑,徐瑞圖倒了,不但是殺一儆百,而且那些鹽商鹽官們沒有了靠山,鹽改之策就可以順利推行了。
因此,左懋第今日殺氣騰騰,他絕不想再重蹈在兩淮查鹽無功的覆轍,見三個官員頑固不寧,兩個鹽商裝瘋賣傻,他心中的怒氣再也無法遏製,大喝一聲:“既然如此,就怪不得本官了,來人啊,拉出去,一人五十大板!”
聽到要動板子,堂下五人都是大吃一驚,三個官員喊:“我們雖然官小吏微,但也是朝廷任命,誰敢動我們?”“我們要見鹽政大人!”
兩個商人卻終於是知道害怕了,連連叩首:“大人饒命,饒命啊~~”
“不錯,你們的確是朝廷命官,”左懋第冷峻的聲音從正堂上飄了下來:“但現在不是了,你們兩個八品,一個九品,本官作為五品主事,有權暫停你們的職責另委彆人代理,如果朝廷不準,本官自會負責。但現在,你們必須挨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