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建虜入塞之日起,朝廷就向京南各處下了命令,要求堅壁清野,小城撤退,大城堅守,到今日,已經快有半個月,現在京南鄉間的百姓,都已經撤往縣城、州城和府城,我軍憑城拒守,絕不是建虜可以輕易攻下的。”袁繼鹹道。
朱慈烺轉身望,目光淳淳:“這真是先生的心裡話嗎?”
袁繼鹹楞了一下,然後低下頭。
他並不是一個初入仕途的新人,這些年,宦海沉浮,幾經世事,他對大明官吏的拖拉作風再清楚不過了,加上各地府庫空虛,是否真的已經撤離百姓,其實是一個未知數,另外,雖然今年年初,朝廷就嚴令各地整修城池,並撥了錢糧,但各地整修城池的進度,卻並不一致,各地招募社兵的素質,更是參差不齊,能否擋住建虜的攻城,誰也不敢保證。
不說其他,隻說保定一帶的城池就令人擔心,保定兵在運河之中,除去守衛香河段的少部分兵馬隨吳甡安全撤退到了河西務,大部主力都在通州段被建虜擊潰,如此情況下,保定一帶的防務,又怎麼會令人安心呢?
但這些心裡的擔憂,麵對當朝太子,尤其是兵敗後的太子,卻是不宜說出來的----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結合傳聞和老師傳授的鑒人之術,袁繼鹹已經看出,太子殿下是一個外柔內剛,果決毅勇之人,如果知道京南城防不穩,太子殿下恐怕就更是不肯回京了,因此,他才虛言應對,但想不到,卻被太子殿下戳穿了。
朱慈烺收回目光,望向城外,滿眼憂心的說道:“你我心裡都清楚的很,運河猝然大敗之後,局勢已經是壞了,朝廷原本的謀劃,都被打亂,京南之地,尤其是保定一帶,怕是難守了……”
袁繼鹹深深一輯,老臉發紅:“臣慚愧。”
朱慈烺急忙轉身托住他:“先生不必如此。我知道,先生是怕我擔心,才會這麼說的。”
“臣……”
“我有一事想求先生,不知先生能答應否?”朱慈烺抓著袁繼鹹的手。
太子淳淳地目光,謙謙的語聲,令袁繼鹹胸中的熱血都沸騰了起來,有這樣的國本,夫複何言?他慨然道:“殿下請令,臣必赴湯蹈火!”
朱慈烺微微點頭:“運河失守後,河間府將是我大明必須堅守的最後一道防線,無論如何,都不能令建虜跨過河間府一步,使山東南直隸受害,如此,才能將建虜入塞的損失降到最少,我大明的元氣,也才不會因此而大傷。這一點,先生可認同否?”
身為大明朝廷的高級官員,對於朝廷布置三道防線,阻擋建虜入塞之事,袁繼鹹雖然不甚清楚,但卻也是耳聞一二,而且以他的閱曆和見識,對河間府的重要性,自然也是知道的,於是點頭:“不錯,河間府絕不容有失。”
“但現在……”太子望著他,臉色嚴肅:“河間府的守軍不過三千,如果建虜繞過其他城池,直取河間府,五百裡的路程,以建虜騎兵的速度,六到七日就可以到達,以河間府現在的兵力,絕難堅守,一旦河間府失守,山東門戶大開,十二年,建虜入塞,擄掠千裡,破濟南,殺德王的悲劇都會重演,到時不止是山東,整個南直隸都可能被建虜淩虐!”
聽到此,袁繼鹹臉色大變,河間府的重要性,他當然是知道的。但卻沒有太子想的這麼嚴重。
於是他道:“殿下,建虜入塞,曆來都是邊打邊搶,以戰養戰,鮮少直取後方……”
“先生忘了十二年,多爾袞繞過德州,偷襲濟南的事情了嗎?”朱慈烺道。
袁繼鹹一時啞然。
“現在多爾袞就在建虜大軍之中,不但多爾袞,黃太吉也在,我們運河大敗,落在建虜手中的俘虜必然不會少,他們很輕鬆的就可以知道,我大明今年整修了京南所有的城池,尤其是河間府一帶,更是投入了重金,以黃太吉和多爾袞的見識,想必一眼就能知道,河間府是我大明第三道防線的核心,派出兵馬,在我方大敗,兵馬還沒有重整,河間府守軍薄弱之時,繞開其他地方,襲取河間府,是兵家的自然選擇。”
袁繼鹹聽的心驚,急忙說道:“據昨日的塘報,漕督史可法的兵馬已經到山東臨清,山東總兵尤世威的兵馬已經到滄州,如今運河已失,他們兩人再到運河已經無用,令他們馳援河間府即可,兩人現在的距離,都離河間府不遠,史可法有兵四千,尤世威三千,加上河間府原有的三千,一共一萬人馬,堅守河間,應可阻擋建虜。”
朱慈烺搖頭:“史可法的漕兵,我一開始就沒打算派到運河,他們的目的地,本來就是河間府。但隻靠史可法和尤世威的兵馬是不夠的,河間防線,並非隻是堅守河間府一城,肅寧,獻縣,任丘,單家橋都需要派兵駐守,如此才能形成一條完整的防禦線,令建虜無法突破,如果隻是小股部隊,這一萬人馬大約還能抵擋,但如果是有一半的建虜主力快速南下,這一萬人,是絕對擋不住的。”
“那該如何?”袁繼鹹更是心驚,但卻也知道,太子既然已經想到,就必然是有了謀劃。
朱慈烺放開他的手,目光望向城外原野,沉吟的說道:“剛才,我已經給少司馬吳甡傳令,令他率領現在駐紮在河西務的所有兵馬,征調天津和沿線所有船隻,順運河南下,走天津,過靜海,到青縣,從青縣上岸,馳援河間府!如此,才有可能守住河間府的防線。”
袁繼鹹聽得點頭,眼神欣慰:“殿下部署甚好,有此兩萬人,加上史可法和尤世威,河間府定可安穩。”但隨即又皺眉:“可如此一來,京師的防衛就薄弱了……另外,水路雖然安全,可避免被建虜騎兵攻擊,但蜿蜒曲形,征調船又不易,算起來,可能比走陸路要耗費更長的時間啊。如果在這段時間裡,建虜主力快速南下,怕是緩不濟急啊。”
“不錯,”
朱慈烺望向袁繼鹹,緩緩道:“所以我們必須為少司馬爭取一些時間。”
“如何爭取?”袁繼鹹急問。
朱慈烺看一眼安排完了城中事務、安撫了敗兵、急匆匆走上城樓的堵胤錫,口氣堅定的吐出四個字:“堅守通州!”
“堅守通州?”袁繼鹹隱隱猜出了什麼,但還是問:“十幾年來,建虜數次入塞,隻有第一次之時曾經兵臨通州城下,但並沒有攻打,原因就是因為通州雖小,但卻是京師的糧儲之地,曆來都有重兵防守,城防又堅固,還有水路環繞,難以攻打,黃太吉狡詐之人,既然已經突破了運河,京南之地都在他的眼前,他怕是未必會來攻打通州啊?”
“那就給他一個,不得不來的理由。”朱慈烺肅然道。
“什麼理由?”袁繼鹹問。
朱慈烺不說話,隻淳淳望著他。
袁繼鹹明白了,臉色瞬間大變,連忙跪下,失聲道:“不,決不可以,殿下你絕不可以留在通州!”
宗俊泰唐亮李紀澤等人也都是色變,但卻沒有跪下---作為太子殿下的身邊人,對太子的決定,他們早就有預感。更知道,太子殿下下定決心的事情,就沒有人能更改。
作為臣子,他們隻有遵從,死戰。
堵胤錫卻麵色不變,但眼中的凝重卻越來越深,對太子的計劃,他好像早就猜到了。
“如果我不在通州,建虜主力就沒有攻打通州的理由,少司馬的援兵,就無法及時趕到河間府!”朱慈烺非常冷靜,他絕不是一時熱血,而是深思熟慮之後,做出的決定。
“不,不可以呀,”袁繼鹹急的臉都紅了:“殿下乃國本,絕不可留在通州冒險,河間府失守,或可有挽救,一旦通州有失,我大明就天翻地覆了啊~~”
“先生起來!”
朱慈烺扶他,但袁繼鹹說什麼也不起來,沒辦法,朱慈烺隻能蹲著和他說話:“先生不必驚慌,我是不會拿自己冒險的,我既然敢這麼做,當然是有十足把握的,我軍雖然敗了,但撤回通州的精武營,仍有三千餘,加上楊軒帶來的兩千,一共五千精兵,白廣恩和唐通的騎兵,有兩千餘人,保定兵逃回通州的,也有千餘人,通州城原本的守軍四千,還有八百神機營,加加總總,我通州城的兵馬,一共一萬五千人,這還不算逃回城中的五六千民夫兵,如果算上他們,通州城中的守軍,足足有兩萬人。”
“而建虜有多少兵馬呢?經過三河戰、香河戰和幾天前的那次渡河失敗,建虜損失的人馬,零零總總,最少也有一萬人了,順天巡撫潘永圖和薊州總兵佟翰邦,牽製了豪格的五千騎兵,昌平那邊,雖然阿濟格繞道偷襲,但其大部兵馬都沒有動,都還留在昌平,除去這些兵馬,建虜能用的兵馬,把黃太吉,多鐸和老代善的兵馬都加起來,約在十三萬人左右,但這十三萬人中,善於攻城的部隊卻不多,起碼蒙古騎兵是不會攻城的,再除去四萬蒙古人,建虜剩下的,不過八九萬人,我以兩萬兵馬,城池之固,河溝之險,火器之利,阻擋建虜的八九萬兵馬,絕不在話下!”
袁繼鹹卻不能被說服,他耿著脖子:“通州城池雖然堅固,但卻是小城,兵敗之後,軍心又不穩,殿下難道是要把通州當成鬆山嗎,但我大明,已經再經不起一次鬆山了啊~~請殿下三思,此策絕不可行!”
“不,通州絕不是鬆山。”
朱慈烺臉色堅毅的搖頭:“鬆山敗在沒有糧草,而通州乃是京師的糧倉,城內糧草雖然運走了大半,但糧倉存留仍然有不少,足夠城中四萬人,三到五個月的支用,建虜卻堅持不了三五月。唯一欠缺的,就是火藥,尤其是缺少我京營擅長使用的手炸雷,但有足夠的手炸雷,堅守通州,不成任何問題。因此我想請先生回京師一趟,第一,向朝廷稟報此間情況,第二,去兵杖局,令褚憲章劉若愚籌備齊全,儘速往通州運來。”
“臣何敢將你留在通州?兵杖局豈肯聽臣的指揮?不若臣留在通州死守,殿下回京,臣誓死守衛通州!”袁繼鹹不肯,還待再勸。
雖然在保定屯田,但袁繼鹹卻也是聽聞過手炸雷,今日在運河,更是親眼手炸雷的威力,他並不懷疑手炸雷的威力,對太子的兵力分析也認同,但他卻無法同意太子留在通州冒險。
朱慈烺歎道:“先生為何還不明白?通州之局,隻因有我才能成型,如果沒我,建虜會拋開通州,快速南下,一如過去的幾次入塞。那一來,京南無法抵抗,河間府失守,山東南直隸的將近百萬的百姓,都被建虜屠殺擄掠,狼煙千裡,如此人間慘景,大明的禍事,先生難道就不想著挽救嗎?”
袁繼鹹跪在地上,已經是哽咽了:“但不應該是殿下您呀……”
“隻能是我,”朱慈烺冷靜:“也隻有我才能挽救,運河之敗,我責任難逃,如果我就這麼輕易的返回京師,置京南、山東南直隸的將士和百姓於不顧,我良心永遠難安。”
“殿下……真乃仁儲也!”袁繼鹹終於是忍不住,輕聲哭泣了出來。但卻又抬起頭,望著朱慈烺,錚錚說道:“但古來有訓,千金之軀不坐垂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殿下乃是我大明的國本,未來將會擔負我大明的大統,殿下的仁義,將來可以施惠於我大明的九州萬方,為億萬百姓造福,但今日為了一時的成敗,就將自己置於未知的危險之中,豈不是因小失大?臣肺腑之言,望殿下三思啊~~”
朱慈烺肅然:“此次入塞,是建虜曆年以來,規模最大,破壞性最強的一次,如果守不住河間府,令他們進入了山東和南直隸,沒有五到十年,我大明是恢複不了元氣,不等未來,山東南直隸的萬方百姓,立刻就要變成枯骨了。身為儲君,我如果能做到,卻懼而不做,還算什麼仁?”
說完,展顏一笑,寬慰道:“先生放心,此戰我有九成勝算……”
“殿下。”袁繼鹹忽然抬頭,眼睛大亮:“或者可以使用詐術,令人喬裝改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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