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三桂的眉毛立刻皺起,雖然年紀不大,剛三十二歲,但吳三桂已經大明總兵中的中堅力量,麾下的寧遠軍更是遼西主力,日常治軍,吳三桂也一向嚴格,絕沒有人敢在軍中撒野,但現在,竟然有人敢在中軍帳外喧嘩,不禁令他頗為惱怒,剛要令人出帳去查,就見中軍官夏國相急急走了進來,抱拳:“稟總鎮,醫官李信在帳外,說是有要事求見總鎮,我等攔阻,不想他竟大聲喧嘩。說今夜非見到總鎮不可……”
“醫官李信?”
吳三桂想了想,對此人有所印象,連續兩日大戰,很多受傷的軍士在陣前就得到了醫治,京營隨軍的醫官使用新式的醫療技術,烈酒消毒,用針線縫製將士們的傷口,方法簡單,效率極高,這和明軍傳統上的醫官救傷製度完全不同,吳三桂身為總兵,曾看過很多英勇的將士,因為沒有得到及時救治,而悲慘死去的例子,對於京營推行,繼而他遼西軍也受惠的大規模的醫務兵的製度,他是相當認可的,心中已經決定,等回到寧遠,他也要在寧遠建立這麼一支醫務兵,也因此,他對那個穿著白袍,看著很是冷靜的醫官李信有所留意。
不過這並不表示吳三桂會容忍醫官的胡鬨,吳三桂臉色沉沉的喝道:“胡鬨,一個醫官,能有什麼要事?令他退下,不然軍法從事。”
也就是因為醫官李信是京營的人,吳三桂不便懲處,如果是遼西的人,吳三桂絕不會這麼容易說話。
夏國相抱拳得令,轉身要離開。
“且慢!”
張家玉忽然站了起來,向吳三桂拱手:“總鎮,醫官李信雖然隻是一個醫官,但卑職平常和他有所交談,發現其人在兵法謀略頗有過人之處,對時局,也常有不同的看法,今日他求見總鎮,想必是對海州戰局,有所建議,既如此,何不令他進帳呢,如果有理,聽之;無理,正可以治他在無故在帳外喧嘩之罪!”
吳三桂眉頭又皺起,老實說,他才不相信一個小小的醫官,能對海州戰事提出什麼高明的建議呢,但張家玉是太子的人,又兩榜進士出身,未來有可能會是一個文武雙全的巡撫總督之才,有朝一日,他吳三桂說不得都會在張家玉帳下為將呢,因此張家玉的麵子,他不能不賣。
“既然張讚畫這麼說,那就令他進來吧。”吳三桂和顏悅色。
於是,夏國相退下,李信進入。
一身白袍,戴著方帽,步履從容,進到帳中之後,李信向吳三桂行禮:“參見總鎮。”又拱手環禮,向在座的上官和副將參將見禮。
吳三桂亦非常人,隻一個照麵,他就已經意識到,醫官李信不是一般人,隻這份從容,就需要相當的磨練,在這之前,吳三桂和李信隻有一麵之緣,且隻是李信向他行禮,他隨意的看了一眼,就急匆匆地而去了,因此他對李信絲毫也沒有了解,但就在這一刻,他意識到自己可能走眼了,這個李信,說不得還真是一個人物。
“你一個醫官,不救治傷兵,卻跑來中軍帳外喧嘩,豈不知亂軍之罪?”吳三桂沉著臉,
李信行禮:“卑職知罪,但卑職有幾句話,不能不說。”
吳三桂哼了一聲。
李信繼續道:“今日攻城不順,我軍傷亡不小,但卑職以為,我軍絕不可因此而退卻,不然我大軍就會如當年渡江北伐的祖逖,雖然中流擊楫,但最後卻功虧一簣。”
祖逖,東晉大將,率兵收複北方故土,中流擊楫,鼓舞士氣,但最後功虧一簣。
今日大明渡海攻擊,其實也帶有一絲渡江北伐、收複故土之意。
吳三桂臉色更冷。不同於其他將官,吳三桂也是讀書的,對於祖逖這個人和中流擊楫的典故,他是知道的,因此他就更怒,心想,你一個小小的醫官,也敢咒我失敗?
帳中眾將臉色也都是不快。
但不等吳三桂發怒,就聽見張家玉大聲問道:“為什麼不可?”
李信仍然麵對吳三桂,聲音堅定的說道:“因為海州城防看似穩固,但其實已經是拚勁全力,強弩之末了,隻要我軍再努力一把,攻下海州,絕不是問題。”
“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可知我軍傷亡已經多少?”張家玉冷笑。
“我軍將士,陣亡四百,重傷四百,輕傷七百,助戰的百姓,傷亡超過一千。”李信是醫官,軍中傷亡,再沒有比他更清楚的人了。
“一日半,我軍已經有如此傷亡,如果繼續攻下去,豈不是傷亡更多?再者,你又如何敢大言不慚,認為海州已經是強弩之末?一旦攻城不下,繼續在海州城下拖延,誤了大計,豈非是禍國的大罪?”張家玉聲音嚴厲。
其他人,包括吳三桂都是默默,雖然張家玉聲音和表情都嚴厲,但眾人心中卻是明白,張家玉的嚴厲,不過是在給李信說話和辯解的機會罷了,某種意義上講,其實就是一個雙簧。
“隻所以說海州是強弩之末,乃是因為今日我軍退兵之時,城頭響起的壓抑哭聲,如果海州真是眾誌成城,上下一心,絕對不會在我們退兵之時,響起哭聲,而應該是歡呼之聲,由此可知,支撐海州的,並非是堅強的意念,而是尚可喜施加給他們的恐懼!”
作為曾經的闖軍大將,經曆過無數次的攻城,尤其是慘烈的開封之戰,又曾經被投入死牢,死裡逃生,人生劇變,舉人變成叛賊,李信對攻守雙方的心思變化,有太多的了解,從這一點上來說,擅長守城,不時野戰的關寧軍將領,就沒有他經驗豐富了。
“奸賊尚可喜挾持海州全城百姓,以為他守城,我軍隻要破了這一點,就可以拿下海州。”李信道。
“如何破?”張家玉立刻問。
“卑職有三策,第一,令人高聲在城下宣諭,告知城中百姓,王師攻打海州,隻誅尚可喜,其他不論!尚可喜在城中宣揚,說王師破城之後,會屠儘所有人,如此就可破了他的謊言,泄了守軍的士氣。”
“第二,追隨我們的漢人百姓之中,有很多人的故舊,此時就在海城城中,可令他們再在城下呼喊,召喚故舊開城投降,如此必令守軍自相猜疑,說不得會有內訌,即便沒有,也足以令守軍離心離德。”
“第三,我軍攻城雖然有盾車,但卑職以為,盾車防備並不夠完備,尤其不適合在城下挖洞,卑職早年曾經認識一工匠,對盾車略有了解,卑職願帶人連夜改進盾車,保證挖掘士兵的安全,如此,我們可以事半功倍的完成挖掘!”
李信聲音清楚的說出了三策。
帳中靜寂。
對於李信的三策,有人點頭,有人懷疑,吳三桂臉色依然冰冷,但目光卻柔和了下來,他知道,自己的判斷沒有錯,這個醫官李信,果然是有點東西的。隻這三策,就有相當的見識。
“你計策雖然有可行之處,但我軍卻沒有時間了。”
還是張家玉說話,他盯著李信:“我軍剛剛截獲了孔有德給尚可喜的書信,建虜援兵,最早明日,最晚後天就會到。”
李信先是一驚,隨即卻笑了:“此詐也!”
“何以這麼認為?”張家玉追問。
李信想也不想:“建虜大舉入塞,剩下的主力鑲藍旗,留守沈陽,我軍從蓋州登陸,到今日,也不過五日,蓋州距離沈陽四百裡,即便當日蓋州就有求救使者派出,也需要兩日半才能到達沈陽,濟爾哈朗整兵最少需要一到兩天的時間,而沈陽到海州將近三百裡的路途,又最少需要三天時間,除非濟爾哈朗不領大軍,隻是派少量的前鋒騎兵,否則,他們的援兵主力,最少還需要兩天才能到達海州。”
“而如果隻是少量的馳援騎兵,以我軍之力,足可以抵抗,甚至我軍可以預設埋伏,就如己巳之變時,建虜伏擊我大明千裡馳援的趙率教趙將軍一樣,將建虜前來救援,兵困馬乏的前鋒騎兵予以殲滅!”
“此種能力,其他部隊或許沒有,但關寧軍絕對有這個能力。”雖激昂,但李信卻也不忘給吳三桂戴了一頂高帽子。
表麵上雖然不動聲色,但吳三桂心裡還是受用的。
“最後,孔有德給尚可喜的信,何等重要,又豈會被我軍輕易俘獲?我料這必是孔有德的詭計,故意讓我們攔截到,亂我軍心,令我大軍提前撤退,從而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解海州之圍的目的!”
李信聲音清楚,目光堅定。
聽完他的話,帳中又靜寂。眾將再看他的眼神,已經從最剛才的懷疑,變成了驚異----一個小小的醫官,竟然通曉謀略,於軍陣說的頭頭是道,究竟是什麼來頭?
張家玉不問了,不過他發亮的眼睛和微微漲紅的臉色,卻是表明了他的態度,顯然,他對李信的回答非常滿意,而對李信提出的建議,也是非常支持的,不過張家玉並沒有冒然表明態度,而是把目光看向了主帥吳三桂。
不止張家玉,所有人都看向了吳三桂。
吳三桂皺著眉頭,臉色沉沉,顯然,他還在斟酌,李信分析有理,令人眼睛一亮,大軍卻有攻下海州的可能,但作為統帥,吳三桂要考慮的事情很多,他不能為可能的勝利衝昏頭腦,他必須權衡利弊,以做出最有利的決定---關寧軍是他的根本,除非是有七成以上的把握,否則絕不同意繼續在海州城下耗費兵馬。
見吳三桂猶豫,李信有點焦急,他抱拳,聲音誠懇的說道:“總鎮,海州雖然不是大城,但卻是遼南的重鎮,攻下海州,擒拿奸賊尚可喜,將會是遼東戰事興起以來,我大明在遼東的最大的勝利,總鎮你必將會因此功績,上達於天子,下聞於百姓,豐功偉績,永載史冊,一旦錯失,機會將不再來,所以,萬萬不可猶豫啊。”
說完,深輯到地。
“李醫官說的不錯,城破就在眼前,絕不可半途而廢,卑職以為,明日可再攻,我精武營願為先登!”
靜寂之中,忽然有一將站了起來,聲音激昂。
卻是張名振。
張家玉也站起,以示對李信的支持。
帳中將官為李信鼓動,相互一看,眼中多有支持之意--當武將的,誰不想立功,何況精武營為先登,他們就更沒有反對的道理了。
吳三桂卻依然冷靜,想一想,他抬目望向自己的首席智囊方光琛。
方光堔撚著胡須,雖然有點不情願,但終究是微微點頭。
和將官們的“熱血”不同,方光堔現在最大的情緒就是慚愧和嫉妒,身為吳三桂的首先智囊,李信所說的一切,他為什麼沒有提前提出呢?現在麵對吳三桂的目光,不免臉上無光。
但方光堔是一個識大體、異常理智的人,雖然心中有慚愧和嫉妒,但他卻絕不會因此抹殺和反對李信的良策。
另外,方光堔對李信的身份,也好奇了起來,能有如此見識和謀慮,李信絕不是一個普通的醫官,而從張家玉對李信的器重來看,張家玉顯然是知道一些什麼的……
“軍中無戲言,你說你能改造盾車,可是真的?”得了方光堔的點頭,吳三桂終於是下定了決心,他望向李信。
“願立軍令狀!”李信毫不猶豫。
論攻城,再沒有比闖營更有經驗了,身為曾經的闖營大將,打造防護性能更好的盾車,並不是難事。
“好!”
吳三桂站起,肅然:“京營真是藏龍臥虎啊,想不到連軍中醫官,竟也有如此見識!”
說著,向李信抱拳,一個施禮:“本將謝過了。”
雖不是王侯,但卻也是人傑,平常吳三桂就非常懂的禮賢下士、珍惜人才的道理,從方光堔吳國貴一直到夏國相,隻要是有能力的人才,無論文武,他都傾力相交和提拔,這也是曆史上,吳三桂集團始終是一個團隊,從遼東一直打到南方,而後一呼百應,舉兵反清之時,最初幾乎沒有遇到抵抗的原因之一,如果不是戰略失誤,在長江前止步,試圖和建虜劃江而治,坐一個偏安皇帝,給了建虜康熙喘息和重整兵力的機會,說不動他吳三桂就真的打回北京了。
李信急忙還禮。
吳三桂直起身,目視眾將,戰意激昂:“那就再接再厲,明日拿下海州城!”
“是!”
眾將齊聲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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