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6章 太子之信(1 / 1)

年輕將領默了一下,說道:“不是不讓你去看嗎?你怎麼又去了?”

他知道,妹妹又見到軍中士兵對臨近縣城的屠殺和擄掠了,但使攻破一處城池,他們獻營首先要虐殺的,就是守城的官員,不論使用亂刀或者是車馬,總之一句話,不能讓官員好死,官員死的越慘,他們就越高興。

繼而是那些幫助官軍守城的士紳鄉賢,從官員到士紳,不但他們自己要死,他們的家人也得被虐殺,家中的女子,更是要被淩辱,並帶回軍中,繼續供他們玩樂,直到有一天他們膩了,再一刀了了結,而在被官軍包圍,沒有軍糧的情況下,這些被擄掠的女子,就將成為他們的軍糧……

官員士紳之後,就輪到普通的百姓了。

見人就殺,見人就搶,獻營士兵才不會因為你也是窮苦百姓,就對你高抬貴手,相反,他們對普通百姓更狠,不但奪去百姓財產,而且會殺人立威,在震懾百姓之後,就會裹挾驅趕他們,使他們變成流賊中的一員。敢有不從者,就一個字,殺。

往往幾百個流賊攻陷一座縣城,最後驅趕裹挾出的百姓連同他們自己,就變成了數千人,如滾雪球一般,幾千流賊,很短時間就可以變成數萬、數十萬。

那些被裹挾加入流賊的良善百姓,一開始都是不願意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卻不由他們不願意了,為了生存,為了活下去,他們不得不做一些他們不願意做的事情,遇上官軍,他們也要拚力戰鬥,因為在官軍的眼中,他們都已經是流賊,每當攻陷一座新的城池,這些新加入者,也會像流賊當初驅趕、擄掠他們一樣,去驅趕、擄掠新的無辜者。

被害者變成了加害者,良民變成流賊,新流賊變成老流賊,城市變成廢墟,土地被荒廢,百姓不得食,周而複始,星星之火,燎原不熄。

這也是張獻忠屢屢被官軍擊潰,但屢屢又能東山再起的原因。

除了擄掠百姓,將一座座抵抗激烈的縣城,變成血流成河的人間地獄,是獻營流竄作戰的另一個風格。

相比較李自成的“仁義”,有時候攻下一座城池,隻殺官員,或者是隻收府庫錢糧,不犯百姓。獻營,確實暴虐很多。

對這樣的做法,年輕將領心中是強烈反對的,但他卻無法改變。

因為這是義父張獻忠的意思,或者說,這是義父統禦兵馬、震懾人心的一種手段。

在獻營中,張獻忠為王,張獻忠的話就是聖旨,沒有人能反對,也沒有人敢反對。

年輕將領唯一能做的,就是約束自己身邊的少量兵馬,儘量不要參與這種無意義的、隻是張揚獸性的屠殺。

“我忍不住。”女兵咬著紅唇,過去的時候,她一般都帶在哥哥的親兵營,對獻營的殘酷,雖然知道一些,但她認為,那都是必要之惡,是生存的不得已,加上哥哥刻意護著她,不讓她看到一些場景,因此,她一直都是懵懵懂懂,可自從開封之戰,京師之行,尤其是在京師,那可惡的朱家太子,令人給她念了一些獻營殘殺百姓、老少皆誅的惡行之後,她心裡不由得就產生了懷疑……難道,真的有那麼過分嗎?

從京師回來後,她的注意力,不再隻是集中在戰場,當獻營攻陷城池之後,她不顧哥哥的反對,會親自到城中查看。

這一看,朱家太子所說的,竟然都是真的,在獻營刀下,每一個淪陷的城池,都變了地獄,那些該死的朝廷官員也就罷了,普通的百姓也都無人能避免,過一處,亂一處,燒一處,狼煙滾滾,幾百裡之內,沒有一處安寧,婦孺不得免,隻喂飽了那些食屍的鷹鷲。

眼前的場景,和建虜入塞幾乎差不多,都是雞犬不留,她去年有多麼痛恨建虜,今日就是多麼心涼……

年輕將領輕輕一歎,在桌邊坐下,一臉歉意的為妹妹倒了熱茶,雙手小心推了過來,勸慰道:“喝口茶,早點回去休息吧。”

“這些,都是必須的嗎?”女兵忽然抬頭。

燭光照著她的臉,感覺她比在京師之時,消瘦了很多,原本明亮的眼神,好像也黯然許多。

年輕將領沉默了一下,點頭:“要取得錢糧,要生存,暫時隻能這樣。”

女兵也默了一下,然後幽幽說道:“有件事,你聽說了嗎?”

“什麼?”

“建虜今年又入塞了……”

年輕將領肅然:“當然,我們能擊破左良玉,還多虧了建虜入塞呢,若不是建虜入塞,逼近北京,崇禎老兒也不會急急調走馬士英,給我們露出了空子。現在建虜退走,馬士英返回,朝廷必不會罷休,接下來我們還有惡戰。”

“你覺得建虜入塞……是好事?”女兵抬起頭,盯著年輕將領,去年薊州玉田的經曆,令她心境改變不少,不然她一定不會有現在的想法和悲戚。

“當然不是。”

年輕將領搖頭:“建虜乃遼東蠻夷,入我邊關,殺我百姓,論起來,比朱家朝廷還可惡,但建虜入塞,確實幫了我們不少的忙,不然我們獻營說不定早就被官軍剿滅了,這一點,不能不承認。”

女兵眼神黯然了一下:“這麼說,建虜和我們,是裡應外合了?”

不等年輕將領回答,她繼續說道:“聽說,遼東的漢人都被逼著削發留了辮子,改了衣冠,成了建虜的奴才,還有人說,如果大明再內亂,建虜漁翁得利,入了關,占了天下,漢人都得留辮子、改衣冠。到時就悔之晚矣!”

年輕將領微微驚訝:“這誰說的?怎麼可能?我漢人千千萬,建虜才多少人?入關占我天下,簡直是異想天開!也就是朱家朝廷無能,不然建虜豈能猖獗?”

心中覺得,“大明”“內亂”這兩個詞,好像不應該從妹妹口中吐出來。又感覺,自從去了一趟開封之後,妹妹好像變了很多。

女兵盯著他:“哥,如果一邊是官軍,一邊是建虜,你會打哪一個?”

年輕將領更驚訝:“小雲,你今日是怎麼了?怎麼總問一些奇離古怪的問題?”

“回答我!”女兵板著粉臉。

“好好好,我回答。”年輕將領對妹妹一向嬌寵,今日也不例外,他緩緩說道:“其實你不該問我先打誰,應該問官軍會先打誰?以我對官軍的了解,他們怕是不敢打建虜,而是會打我們……”

見妹妹仍舊板著粉臉,對自己的回答好像很不滿意,於是急忙補充道:“但如果官軍不打我,我也不會打他,我兩不相幫,等他們兩敗俱傷之後,再將他們全部殲滅。”

“隻能打一個。”女兵重申自己的問題。

年輕將領笑:“如果隻能打一個,那當然是要打建虜了。都說建虜厲害,滿萬不可敵,我李定國還真不信呢。”

答完之後,見妹妹久久不說話,隻是盯著他看,於是他笑道:“怎麼樣,我回答你還滿意嗎?”

女兵盯著他,不回答他問題,卻忽然反問道:“哥,你見過秋毫無犯,而且還給百姓療傷看病的官軍嗎?”

“沒。”李定國搖頭:“聽都沒聽說過,即便是當日盧象升,也發生過和民爭糧之事。”

“但我見過。”女兵咬咬唇。

“哦,在哪?”李定國好奇。

女兵不回答他的問題,低頭想了一下,再抬頭說道:“哥,有件事,我猶豫了很久,不知道該怎麼做?”

李定國覺得妹妹今晚太奇怪了,他好像能感覺道妹妹內心的痛苦,於是安慰的說道:“什麼事,說出來,哥幫你解決。”

“有人托我給你帶了一封信……”女兵聲音低沉下去。

“我的信?”李定國又驚訝了,他沒有什麼朋友,認識的兄弟,也都在營中,他們大部分都不識字,根本不需要給他寫信,所以他不明白,信從何來?

“是。”

女兵重重點頭:“寫信的人,是一個非常特彆,特彆到你永遠想不到,不敢相信的人,信中所寫,也都是非常誑悖詆毀之言……”

李定國何等聰明,他立刻就猜到了什麼,臉色微微一變:“官府的人?”

女兵咬了咬唇:“算是吧。”

李定國驚的站起,急步衝出帳篷,左右觀看,當剛看到帳篷外隻有黎叔一人,所有親衛都被遠遠地支到十幾步之外,聽不到帳中動靜後,他才微微鬆口氣,衝黎叔一點頭,返回帳中,壓低聲音,衝著妹妹說道:“你怎麼能同官府的人往來,要是讓義父知道,那就大事不好了!”

雖然是張獻忠的義子,但李定國對張獻忠的暴虐,卻也是膽戰心驚,張獻忠真要怒了,不要說義子,就是親生兒子,他也會毫不猶豫的一刀殺掉。而在張獻忠最為憤怒的幾件事中,排名第一的就是和官府往來,在他看來,那是出賣他的前奏,他絕不能容許的。

女兵不理會哥哥的斥責,她彎下腰,從靴筒裡抽出一個信封,一瞬間,她似乎看到了那個冷靜如冰,但眼眸卻如火的少年……她搖搖頭,努力的將其從腦海中驅逐出去,然後非常鄭重的將信封放在了桌子上。

“我不看,燒了它!”李定國卻是像是看到了一個燙手的山芋,下意識的向後退了一步。

“你還是看看吧。”女兵聲音低低:“你不是想知道答案嗎?信裡就有。”

如果是其他人這麼說,李定國反倒會堅定了不看的信心,但對自己的妹妹,他卻有不同的想法,另外,他也實在好奇,究竟是誰,能說服倔強的妹妹,向他傳遞消息?

李定國終究是上前一步,拿起信封,打開了看。

隻看了兩句,李定國臉色就大變,他抬起頭,用一種驚駭的、難以置信的目光看向妹妹。像是在問:朱家太子?寫信的真是朱家太子?

女兵坐在桌邊不動,輕輕的點了一下頭。

李定國吸一口氣,壓住心中的驚駭,目光再轉回信紙,繼續看,

然後他臉色越發嚴肅,不知道什麼時候,額頭上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反複看了兩遍,李定國拿過蠟燭,將手中的信紙燒成灰燼。

再轉過身時,他已經完全恢複了鎮定。

“第一,這件事,就當從來也沒有發生過。永遠也不要再提起!”

“第二,你是在哪裡見到朱家太子,這封信,又是如何到你手中的,你要詳詳細細的告訴我!”李定國看著妹妹,很嚴肅,很認真的說道。

……

京師。

乾清宮。

最近一段時間,崇禎帝很是煩躁。

第一,湖廣的潰敗,令他心情極度惡劣,他恨死侯恂這種無用的官吏了。

第二,建虜退走已經一個月了,但黃太吉是否已經身死的消息,遼東邊軍卻遲遲不能確認。

第三,儲秀宮最近鬨鬼了,先是有一個小太監說,她夜裡聽到有小孩在殿中哭泣,後來,竟然有更多的人聽到,人們傳說,是流產的小皇子,不甘離開,在殿中傷心呢,再後來,陳妃竟然夢到了流產的兒子,她向崇禎帝哭泣,惹的崇禎帝心中不安。

崇禎帝對鬼神之說,是非常相信的,常常以此自省,隱隱的,他又想起了四年前,五皇子病死之後,宮中傳播的一些流言,以及五皇子臨死之前的那一句話……

另外,國債的順利發行,朝廷如願以償的湊夠了一百萬兩銀子,不但解決了年關前的燃眉之急,而且也勉強湊出了兩萬京營兵馬,前往江南平賊的糧餉,說起來,實在是好事一件,但不知道為什麼,崇禎帝心中卻有一些彆扭,總是聯想起他四年前的尷尬。

四年前,他低聲下氣,不要麵子,但最後卻不過湊了二十萬兩,但今日,太子卻輕輕鬆鬆,隻用了十幾天的時間,就在京師集夠了一百萬兩的銀子,雖然沒有人說,但崇禎帝總覺得,臣子和百姓們一定會相互比較,比較下來,當然是他這個做父皇的太差勁……

一時,崇禎帝有點患得患失。

但不管這樣,崇禎十六年,總算是要過去了,內內外外的局麵,也都應付了下來,隻希望來年是一個風調雨順的好年。

在乾清宮的側殿,在母親的遺像前,崇禎帝再一次的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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