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
內閣五輔坐在長桌邊,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尤其是次輔陳演,馬士英是他向皇帝推薦的,但不想還沒有上任,就被張獻忠擊敗了。說小了,是他舉薦不明,往大了說,是他有眼無珠,沒有識人之明,難為內閣次輔。
次輔都不行,還談什麼首輔?
陳演心裡恨啊,恨馬士英如此不中用,但使馬士英稍有成績,他也不至於像現在這麼難堪。
另外,他也很周延儒---你收了阮大铖的銀子,卻讓我出頭推薦馬士英,現在可好了,陛下將會如何看我?
周延儒卻顧不上陳演的不滿。
武昌失守,湖廣糜爛,南直隸震動,官員和百姓都深恐張獻忠的流賊大軍會趁機渡過長江,鎮江南京一帶,現在都已經亂了。求援和彈劾的奏疏,想必也已經在路上了。
而這一切的一切,都壓在內閣,也就是他這個內閣首輔的肩膀上,內閣必須迅速議出一個應對之法,不然明日早朝,麵對的必然又是崇禎帝的潑天怒火。
“你們怎麼看?”周延儒強自鎮定,環視另外四位輔臣,問。
無人回答。
周延儒看向蔣德璟。
蔣德璟握著馮元飆的奏疏,已經看很久了,他知道,蔣德璟心中一定有想法,而這,正是他希望的。
蔣德璟抬起頭,臉色凝重的看向他,問道:“閣老,馮元飆說,現在危局,唯有請太子殿下奪情為帥,您以為如何?”
周延儒臉色平靜,沉穩道:“奪情之事,非我等所能決斷,隻能聖裁。”
蔣德璟皺眉:“縱是聖裁,也需要有人提出啊?”
“馮元飆不已經提出了嗎?”周延儒道。
蔣德璟明白了,周延儒是打定主意,明哲保身,不參與太子奪情了。如果周延儒不參與,隻靠馮元飆一個奏疏,怕是打動不了陛下……
“中葆可有其他良策?”周延儒的聲音再飄來。
蔣德璟抬起頭,綿裡藏針的回道:“無有。如何解眼下的危局,還要請閣老示下。”
周延儒盯著他,以退為進:“中葆前些日子說,調三邊總督孫傳庭為湖廣總督,我以為可算是良策!”
蔣德璟心中不滿,前日你如果支持,不就過了嗎?何到現在?但現在想用孫傳庭也是來不及,因為商洛一帶戰事激烈,孫傳庭圍剿李自成正急,根本抽不出身來,這個情況,周延儒是很清楚的,為什麼卻在這個時候提用孫傳庭?
於是搖頭:“商洛戰事緊急,孫傳庭怕是脫不了身。”
“商洛戰事再緊,也緊不過湖廣。”周延儒道。
蔣德璟冷冷:“既然閣老心意已定。那就請聖裁吧。”
周延儒臉色一寒。
……
午門前。
禁軍守衛的眼皮子底下,一個素衣長衫的年輕文士,忽然出現在午門前的小廣場,將手中一麵白布大旗伸展開來,大旗上用鮮血寫就了兩行大字:天子門生、京營參讚張家玉泣血上疏,太子奪情,移孝為忠,統領湖廣,兼濟天下!
原來正是張家玉。
張家玉是三榜進士,原本是可以進入翰林院,做翰林院庶吉士,也就有了給皇帝上疏的權力,但他偏偏投筆從戎,去京營做了參讚,如此一來。他就失去了直接向皇帝上疏的權力。為了表達自己的意見,今日他不惜在午門之前扯旗。
但午門是何等地方?
張家玉一出現,錦衣衛和午門守衛就注意到他了,當他把血旗展開之後,錦衣衛立刻一擁而上,要將他奪旗拿下。
“我乃天子門生,你們誰敢?”
張家玉怒喝。
中進士,就等於是天子門生。
但錦衣衛不管,還是將他拿下,張家玉拚命反抗,保護手中的血旗……
……
乾清宮。
崇禎帝劇烈咳嗽,一口氣都快要喘不上來了,武昌失守,楚王身死,像是又一計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頭,令他有一種心肝俱裂,朝臣都不足用的憤怒,見陛下如此,王承恩急的滿頭大汗,一邊呼叫禦醫,一邊為崇禎帝捶背,並哭道:“陛下,保重龍體啊,外臣做事不利,嚴厲處罰即可,為他們氣壞了身子,不值得啊~~~”
崇禎帝推開他的手,眼睛血紅,喘息的問:“去追秦方和馬紹瑜的人,出發了沒有?”
“已經出發了。”王承恩急忙回答。
崇禎帝這才放心,武昌失守,馬士英兵敗之時,他擢升馬士英加兵部尚書,總督湖廣軍務的聖旨應該還沒有到武昌,如今兵敗的情況下,還令馬士英為湖廣總督,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秦方和馬紹瑜雖然都不會這麼糊塗,聽到馬士英兵敗的消息,應該立刻就會按下聖旨,返程複命,但崇禎帝還是不放心,還是擔心出意外,於是令王承恩速速派人,去把秦方馬紹瑜,連同那一道丟人的聖旨,追回來。
“好,好……”
崇禎帝重新躺下,心頭一個聲音在哀鳴,難道隻能用春哥兒了嗎?
禦醫趕到,為他診脈。
好一陣的折騰,喝了一碗藥湯,崇禎帝終於感覺是好了一點。
腳步聲響,東廠提督王德化急匆匆地走了進來,像是有什麼事情要稟報,但見到崇禎帝閉目眼神,好像已經休息了,於是悄然要退出。
但崇禎帝卻早已經看見了他,冷冷問:“出什麼事了?”
王德化改退為進,來到崇禎帝榻前:“稟陛下,京營參讚張家玉在午門前麵鬨事……”
“張家玉?”崇禎帝似是有印象,他咳嗽的說道:“就是那個中了進士,不肯進翰林院,卻要去京營的張家玉?”
像張家玉這樣的人太少了,本朝獨有,因此崇禎帝記著他。
“是。”
“他鬨什麼?”
“張家玉在午門扯了血旗,說要諫請太子奪情……”
“恩?”崇禎帝眼睛立刻瞪了起來。
身後正在給他攪合藥湯的王承恩,身子好像也僵了一下,手指不動了。
崇禎帝長長喘息,臉上露出痛恨的表情:“好啊,連血旗都出來了?”
“張家玉膽大妄為,其後必有人指使,奴婢已經將他拿住了,如何處置,還請陛下示下!”王德化察言觀色,殺氣騰騰地說道。
王承恩驚的眼皮子直跳。他知道,但是陛下一點頭,王承恩一定能順著張家玉,揪出一大竄無辜的人來。
“血旗在哪?”崇禎帝不說處置,隻問。
王德化轉向外麵招手。
兩個小太監進入殿中,將張家玉的血旗展給崇禎帝看。
太子奪情,移孝為忠,統領湖廣,兼濟天下……
崇禎帝看完,立刻又劇烈咳嗽了起來,王承恩急忙扶著,又端來了湯藥,口中哭道:“狂繆之言,陛下不看也罷……王德化,還不快拿下去!?”
王德化急忙跪倒,兩個小太監也嚇的退出。
“你也下去吧!”
喘過這口氣,崇禎帝朝王德化揮手。
王德化退下。
崇禎帝再向王承恩抬手,咳嗽的說道:“把馮元飆那道奏疏……給朕拿過來。”
“陛下……”王承恩擔心他的身體。
“去拿!”崇禎帝提高聲調。
“是。”
王承恩不敢不從,從桌上撿出馮元飆的奏疏,呈到崇禎帝的麵前。
崇禎帝展開了,再次看。
“孝禮雖重,但湖廣更是燃眉之急。為今之計,隻有太子殿下奪情為帥,方有可能挽回湖廣的頹勢,繼而安定江北,殲滅獻賊,否則,湖廣難定,南直隸人心浮動,社稷危殆……”
看完,崇禎帝痛苦的閉上眼睛。
龍榻旁。
王承恩小心伺候,崇禎帝臉上的痛苦時時牽動他的心,他知道,崇禎帝又必須做一個痛苦的選擇了……
腳步聲響,一個小太監進到殿中,到王承恩耳邊小聲說了一句,然後就退出去了。
“又出什麼事了?”崇禎帝睜開疲憊的眼睛,聲音焦躁。
王承恩躬身,聲音透著淒涼:“兵部老尚書馮元飆……剛剛去了。”
崇禎帝愣了一下,隨即眼眶發紅,再拿起馮元飆的最後一疏,看起來就更覺得動容了。
“自古金革之事不避,舍孝儘忠。太子奪情,天下人必不以陛下無情,而是大仁。”
“太子之才,定可約束眾軍,平定湖廣。”
“此老臣為陛下最後一諫。”
崇禎帝慢慢放下馮元飆的奏疏,眼中忽然有淚,用一種悲涼無比的聲音說道:“傳旨,馮元飆公忠體國,鞠躬儘瘁,從內廷撥銀,從重撫恤。”
曆史上,馮元飆病故於弘光元年,也就是崇禎十七年的次年,但這一世他在兵部尚書的任上經曆了太多,特彆是他最最看重的吳甡吳鹿友,死在湖廣,對他是沉重一擊,麵對內外局勢,特彆是湖廣亂局,他終於是心力交瘁,支持不住了……
太子府。
太子朱慈烺上了一炷香,臉色凝重。
吳甡去了,現在馮元飆又去了,大明兵部一連去了兩根柱石,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雖然自病倒之後,馮元飆就向崇禎帝推薦,現任左都禦史李邦華接替自己的位置,署理兵部之事。但崇禎帝不置可否。
現在馮元飆去了,不知道崇禎帝會不會改變主意?
另外最重要的是,在武昌失守,楚王被殺,湖廣大亂的情況下,父皇是否會同意自己奪情為帥,前往湖廣呢?
朱慈烺心中憂憤,這個小小的太子府,儼然就像是一個牢籠,困住了他的手腳。
“殿下。”
唐亮輕步走了進來。
朱慈烺轉頭看他:“怎樣了?”
“張家玉被錦衣衛帶走,被他們看起來了。”唐亮回。
“可受傷?”
“無礙,就是爭鬥中,流了一點鼻血。”唐亮道。
朱慈烺微微鬆口氣,這個張家玉,膽子也大的很,身為京營參讚,居然敢違背禮製,跑到午門前去諫言,此事非同小可,如果鬨大了,張家玉的官身怕是不保,所以朱慈烺有點擔心。
“另外,今日蔣閣老巡視京營,李照磨將殿下的意思,向他說了。”唐亮道。
“蔣德璟怎麼說?”
“沒有說同意,也沒有反對,隻說營中不談朝政。”唐亮搖頭。
朱慈烺微微失望,但隨即一想,卻是品出了蔣德璟話中的意思,隨即神情一鬆:“其他的事先不用管了,派人盯著錦衣衛,如果對張家玉有什麼處置,立刻報於我。”
“是。”
準不準奪情,關鍵還在崇禎帝。如果崇禎帝不為所動,堅定不同意,朱慈烺也是毫無辦法的,隻能在府中乾等。如果周後在,他或許還能從周後那裡打聽消息,或者請周後出麵,向崇禎帝求情,但現在,他卻失去了這一個管道。
想到周後,朱慈烺又心酸。而想到湖廣局麵,更是憂慮連綿……
淩晨。
卯時。
崇禎帝按時起床,太監宮女服侍更衣,見皇帝眼圈發黑,眼眼子發紅,太監宮女們都知道,皇帝陛下又是一夜沒有合眼,在龍榻上翻來覆去想了一夜。
“今日罷朝。宣,內閣五輔,左都禦史李邦華,兵部戶部尚書侍郎,乾清宮覲見。”
“再宣太子,令他乾清宮外候旨。”
就在穿衣洗漱之中,崇禎帝終於是下定了決定。
“是。”
太子府。
得到崇禎帝忽然召見的旨意,朱慈烺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知道,父皇終於是想通,終於是肯同意他奪情的請求了。
上了馬車,急急去往皇宮。
乾清宮中。
崇禎帝眼圈發黑,臉色蒼白如紙,坐在禦座裡,向內閣六部重臣詢問湖廣戰事以及湖廣總督下任人選的看法。
眾臣都是默然。
時至於此,在馬士英兵敗,陝西戰事正急的情況下,誰都知道,朝堂上下,現在能統帥湖廣兵馬,勝任這個位置的,怕就隻剩下一個太子殿下了,但太子殿下是國本,國本本應該留在京師享清福,現在卻要被他們推出去,去湖廣為大明遮風擋雨,這本是臣子的責任啊,更何況,太子殿下就一定勝嗎?如果太子殿下在湖廣出一個三長兩短,那提出此議的人,豈不是成了千古罪人,將淪入萬劫不複的地步?
而在這些顧慮之前,更有國喪守禮的大義,所以就更是沒有人敢第一個提出,讓太子奪情,去統帥湖廣兵馬了。
“你們……就真沒有什麼說的嗎?”崇禎帝咳嗽的問--直接下旨,令兒子奪情的事,他還是做不出來,他還是希望朝臣們能推一把,以為他分擔一些道義上的責任。但眼前的眾臣,卻偏偏不讓他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