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番,開封之戰時,為了太子是否可以代天出征,朝堂有過激辯,當時為了暗助太子,大理寺卿淩義渠首先提出請崇禎帝禦駕親征,結果滿朝反對,淩義渠被抨擊的體無完膚,有激動的言官甚至直指他為奸臣,淩義渠差點就身敗名裂。
這一次,瞿式耜怕也不會比淩義渠好過多少。
陛下盛怒,瞿式耜罷官免職是好的,說不定還會有更嚴重的處置。
想到此,朱慈烺表情變的憂慮。
……
果然,第二日的早朝,變成了對瞿式耜的批判大會,一個五品的詹事府右庶子,竟然壓過了湖廣總督的繼任人選,成了朝堂的最大焦點。
這其中,詹事府詹事黃道周最為憤怒,瞿式耜是他的下屬,但卻瞞著他,上了這麼一封請太子“奪情為帥”的奏疏,完全違背倫常,令他胸中的怒火無法遏製---如果連太子都可以奪情,不遵守喪儀,不為母守孝,那以後大家是不是都可以不守孝,都可以奪情呢?
“陛下,孝親才能忠君,所謂求忠臣於孝子之門,未有不能儘孝而為忠者,孝是忠的起點,忠是孝的完成。太子乃我朝國本,更應該為天下臣子的表率,安心為大行皇後守孝。奪情,決不可為!”黃道周激動。
“臣附議!”十幾個官員都站了出來。
其他人卻都是默默。
傻子都知道,瞿式耜絕不是自己,而是得了太子的默許,才上這封奏疏的,隻不過大家不能彈劾太子,所以才一股腦的將怒氣撒向瞿式耜。
“瞿式耜,你有何話說?”
一片憤怒的攻訐之中,左都禦史李邦華看向跪在殿中的瞿式耜。
終於,瞿式耜有了這一個說話的機會,於是他抬起頭,望向禦座上的崇禎帝,臉色平靜的說道:“陛下,我朝丁憂,有一事可以例外,那就是兵事,所謂金革之事不避、舍孝儘忠。如今湖廣動蕩,流賊猖狂,正是兵事危急,能解此局者,除了太子殿下,臣想不出第二人。臣以為,為天下計,為湖廣的百姓計,為大明的江山社稷計,太子應該奪情為帥,隻有如此,才能穩定湖廣局麵,殲滅獻賊!若隻是為了守孝,置太子殿下這樣的良帥於不用,從而湖廣糜爛,一發不可收拾,萬千百姓死於非命,這樣的守孝,又有何意義?”
“因此,臣冒死上疏,望陛下恩準!”
說罷,瞿式耜拜首在地。
“一派胡言!”
黃道周和瞿式耜的老師錢謙益交善,平常和瞿式耜關係良好,他實在想不透,瞿式耜怎麼會忽然變的這麼難以理解,難道是受了太子的影響嗎?
“兵凶戰危,太子千乘之軀,豈可輕入虎狼之地,萬一變生不測,該如何是好?再者,湖廣局勢,自有文臣擔當,不論孫傳庭還是馬士英,都可以為湖廣總督,豈可令太子殿下冒天下之大不韙,輕易出京?你瞿式耜飽讀聖學之道,難道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嗎?今日上疏,你到底是何居心?”黃道周言辭咄咄。
“不錯。”
群臣多是讚同。
禦座上,一直都沒有說話的崇禎帝,此時終於是咳嗽了一聲,用他疲憊焦慮的聲音說道:“瞿式耜妄議奪情,著即革去所有職務,立刻離京!”
殿堂靜寂。
看向瞿式耜的目光,有歎息,有憐憫,也有幸災樂禍,
瞿式耜卻並不意外,他摘下頭上的紗帽,再次拜首,聲音微微顫抖:“謝陛下。”
起身,滿是落寞的離開。
“再傳旨,馬士英加兵部尚書銜,總督湖廣軍務,左良玉掛平賊將軍……”
原本,崇禎帝還有點猶豫,但就在剛剛,一份塘報送到他禦案上,說孫傳庭已經咬住了李自成的主力,正在與其大戰。
孫傳庭顧不上,而湖廣局勢又不能等,太子之事更是必須快刀斬亂麻,以免再生變故,所以隻能用馬士英,同時提拔左良玉---漢陽大勝,但卻失了總督,就功過來說,左良玉其實是過大於功的,應該被處分,但在此種關鍵時刻,朝廷非但不能懲處,反而要加封,以安撫左良玉,要他繼續為朝廷效力。
“遵旨!”
“聖旨由秦方去傳,兵部再派一個得力之人同去。”崇禎帝再道。
秦方不輕易出京傳旨,派秦方傳旨,足以表現皇帝對馬士英的重視,同時兵部派人調解馬士英和左良玉的矛盾,希望兩人將相和,就眼下情形來說,這好像是唯一的解決辦法了。
……
太子府。
聽到瞿式耜被當庭摘了官帽,革職回鄉,崇禎帝擢升馬士英,總督湖廣軍務,朱慈烺心中發苦,一個奪情,竟然如此艱難,想到馬士英的用兵,還有馬士英和左良玉的矛盾,他心中憂慮更深,以馬士英為湖廣總督,湖廣局麵怕是難有改善,甚至有可能更加糟糕……
但聖旨以下,他無法阻止,現在隻能期盼馬士英能超常發揮了。
想到此,朱慈烺在桌邊坐下,提筆為劉肇基寫信,雖然湖廣總督變了,從吳甡變成了馬士英,但京營不能變,他告訴劉肇基,一定要全力配合馬士英,哪怕損失兵馬也在所不惜。
寫完後,交給唐亮:“令人快馬送給劉肇基!”
“是。”
……
京師南門外的官道驛站。
一輛馬車緩緩向南而去。
張家玉站在官道旁,向老師深輯告彆。
一直到老師的馬車不見了,他才慢慢地直起身,然後返回京師。
朝議洶洶,陛下對守孝相當堅持,瞿式耜被罷黜,不過張家玉的心誌絲毫沒有改變,湖廣督師,非太子不可。
……
京師內城勾欄胡同。
燕春樓。
京師最著名的一家風月場所。
後院的一間單獨小樓中,一個穿著灰衫的中年文士,正將一杯酒緩緩地潑灑在地板上,口中道:“部堂請了,蕭漢俊在這裡敬你了。”
一個美豔絕倫的年輕女子坐在他對麵,托著腮,美目如星,巧笑嫣然的盯著他的麵龐,忽然說道:“吳甡死了你不應該高興嗎?我可聽說,他一直都在暗中調查你的來曆……”
“公是公,私是私,吳部堂是我大明的大才,就算他調查我,也無礙我對他的尊敬。”蕭漢俊道。
倒完酒,將空中的酒杯放在桌子上,歎道:“隻是這件事,本是可以避免的。”
“怎麼說?”美人笑問。
“一個字,催,如果不是朝廷催促,吳部堂又怎會在沒有京營的情況下,獨自帶著左良玉前去救援武昌,以至於被流賊鑽了空子,遭逢大難?正是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啊~~”說著,蕭漢俊不禁傷感起來,又道:“現在陛下不用太子,而是令馬士英為湖廣總督,湖廣局勢怕是難以好轉,太子殿下空有才乾,卻也隻能坐困京師,眼看湖廣的敗局,就像皇後娘娘的事情一樣,徒歎奈何,什麼也做不了,如果太子殿下能聽我之言,當機立斷,早做準備,何至於此?”
美人不笑了,她定定地盯著蕭漢俊:“太子在守孝,我朝禮製,是不可以出征的。”
“不過就是一個借口。當今陛下,對太子已經有了忌憚。”蕭漢俊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儘,冷冷道:“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太子殿下,終究會後悔。”
“你是說,太子是一個軟弱的國本?”美人問。
蕭漢俊搖頭:“當然不是,隻是有時候太過仁慈。”
美人起身,移步到蕭漢俊的身邊,為他斟滿酒杯,非常認真的說道:“仁慈不好嗎?當初不就是因為太子仁慈,你才決定,為太子做事的嗎?”
蕭漢俊默然了半晌,放下酒杯,緩緩說道:“沒錯,的確是這樣。但事情的發展,卻並不如我預料……”
美人忽然也憂慮起來,壓低聲音:“老家的情況怎麼樣?”
“很差。”蕭漢俊臉色陰沉。
“彆擔心,會逢凶化吉的。”美女伸出玉手,放在蕭漢俊的手背上,輕輕安撫。
蕭漢俊的眼神一下也溫柔了起來,他握住了美人的玉手,輕輕將美人拉入懷中。
兩人溫存了一陣,美人忽然說道:“蕭郎,要不……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太子殿下,請殿下出手相助如何?”
蕭漢俊臉色立刻就冷了:“婦人之見!”
“可這樣下去,也不是一個辦法。”美人歎。
蕭漢俊不說話,燭光照著他的臉,感覺越發憂鬱。
……
一連十幾天,朱慈烺都在府中安靜的讀書,前日覲見失敗之後,崇禎帝派人來傳旨,告訴他近日不必進宮請安,安心在府中守孝即可,朱慈烺知道,父皇對他奪情的心思,有所不滿,又或者是為了壓製朝中大臣的非議,所以給了他一個“禁足”的處分,憂慮無奈,但他卻也隻能接受。
黃道周、馬世奇兩位老師更是抓住機會,連續為他上課,將“丁憂守孝”的大義,不厭其煩的向他講解。
除了讀書、練劍,向王輔臣學習馬上刀術,朱慈烺也陸續看到了更多的軍報,而這時他才知道,原來,奇襲蔡店鎮的,居然是李定國。
李定國圍住韓信廟,猛攻而入,在最後時刻,吳甡為免被俘受辱,拔劍自刎。
不同於過往流賊對官員的屠戮和屍體的淩虐,這一次,李定國對吳甡相當尊敬,他令人為吳甡整理衣冠,將吳甡的遺體抬到院中不會被大火殃及的地方,親自拜了三拜,然後就率兵撤走了,那些受傷或者被擒的吳甡親衛,全部釋放,一人也沒有帶走。
而這些情況,都是吳甡的親衛們回報的。
“李定國……”
一時,朱慈烺情緒複雜,不知道該怎麼說。
李定國是他心目的抗清英雄,但現在卻奇襲吳甡。
想到吳甡剛毅決然的麵容,想到最初罷遼餉,開厘金之時,吳甡在朝堂上的大力支持,又想到開封之戰的奔波,運河之戰的勞苦,吳甡始終是救火隊員,又想到千裡之外的韓信廟,吳甡在最後關頭的無助和孤獨,朱慈烺鼻子就發酸,忍不住就想要大哭一場……
而在這之外,朱慈烺也不由不懷疑,在吳甡遇難的事情裡,左良玉究竟做了什麼?又或者,沒有做什麼?
悲傷之外,朱慈烺更憂慮現在的戰局,雖然對馬士英的能力沒有多大信心,但他還是希望,馬士英能穩住湖廣的局麵,特彆是在京營的兩萬兵馬,已經抵達湖廣的情況下……
忽然。
腳步急促,聲聲踏地。
朱慈烺的心,立刻就提了起來,因為他已經聽出,這是於海的腳步。
“殿下~~湖廣急報!”
於海手裡捧著剛剛送到的軍報。
朱慈烺立刻接過,撕開了看。
然後他臉色瞬間漲紅。
因為是飛鴿傳書,所以軍報的內容很簡單,隻兩行字,武昌失守,馬士英兵敗,京營退守孝感。
“無能……”
朱慈烺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算時間,秦方和兵部職方司郎中馬紹瑜應該還沒有到武昌,也就是說,任命馬士英為湖廣總督的聖旨,還沒有送到馬士英的手中,不過照過往慣例,在吳甡身死之後,作為在地官階最高的馬士英,已經是湖廣的最高統帥,有權調配包括左良玉在內的所有兵馬,而在擁有權力的同時,馬士英也擔起了解圍武昌的責任,現在看起來,他完成的並不好。
武昌失守,楚王被殺,已經致仕的大學士賀逢聖原本幫助守城,聞流賊進城,自縊而死,參將崔文榮戰死,留守沈壽崇,及武昌通判李毓英,武昌知縣鄒逢吉,嘉魚知縣王良鑒皆死於亂軍之中。
倒是武昌城中的第一武將,武昌總兵方國安見勢不妙,帶著一隊兵馬逃出了武昌,目前不知去向。
楚王被殺,王府被搶掠一空,這是繼襄王福王之後,又一個死於流賊之手的大明藩王。
朝堂必然再一次的震動。
……
京師內城西南。
馮宅。
驚慌的氣氛,在府中的蔓延,倒不是因為武昌兵敗,而是因為宅子的主人,兵部老尚書馮元飆在聽聞武昌失守之後,吐血三口,昏迷了過去,眼看就是不行了,家人圍在床榻前,都是涕零。
油儘燈枯之際,馮元飆忽然掙紮著坐了起來,令家人取過筆墨,就在病榻之上,艱難的寫了一封奏疏。
午後的陽光裡,馮元飆哆哆嗦嗦,每寫一個字,都像是有千鈞重。
對於武昌的失守的消息,馮元飆其實也不是太驚訝,在他心目中,馬士英本就不是能統領大局之才,隻是可惜了吳甡,如果吳甡在,武昌或許不會失守,而在武昌失守,楚王淪陷,湖廣形勢大壞的情況下,有些話,他不能不說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死其鳴也哀,老臣時日無多,唯一句話如鯁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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