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
原先楚王宮的正殿裡,紅色的宮燈高高掛起。
殿中酒氣熏天,推杯換盞,吆五喝六不絕於耳,十幾條大漢喝得麵紅耳熱,原先楚王的侍女和太監,不停的添酒上菜,心驚膽戰的伺候著,旁邊的樂隊,也是使出渾身力氣,鼓瑟吹笙,一點都不敢怠慢。誰都知道,前天因為一個侍女動作稍慢,結果被“奉天永昌大元帥”,直接拉出去,剁成了肉泥。
喝的差不多了,坐在正中間,楚王那把鎏金大椅上的張獻忠打了一個酒嗝,
左手放下手裡的大骨頭,右手推開身邊的美妾,目光在殿中徐徐一掃。
鼓樂停止,大殿立刻就靜了下來。
張獻忠身材瘦高,滿麵麻子,一把大胡子,天生的一副惡相,多年的流賊大王,更是養成了他暴虐易殺、喜怒無常的脾氣,喝酒吃肉時,如果他停下了,你還敢再啃,輕則一頓板子,重則就要你的腦袋!
“咱在武昌待的時間也差不多了,朱家太子率領的大軍,估計也快到了,下一步怎麼走,兄弟們說叨一下。”張獻忠沙啞如煙的大嗓門在殿中響起。
殿中人立刻嗡嗡議論了起來。
和半年前不同,現在張獻忠麾下,除了一乾義子和老兄弟,還有革左五營的五個老賊首,分彆是(亂世王)藺養成、(老回回)馬守應、(左金王)賀錦、(改世王)劉希堯、(革裡眼)賀一龍。
這五人各有兵馬,雖然人數都不是太多,但戰力卻不俗。又因為都是老資格的流賊,因此平常裡張獻忠頗為器重,不過今日裡,事情卻隱隱有一些變化……
明末流賊竄起,從崇禎二年到十五年,最後剩下的其實隻有三股,李自成,張獻忠,最後就是革左五營,和李自成張獻忠的聲勢浩大不同,革左五營的兵馬比較少,十三年被楊嗣昌嚴厲圍剿後,最後隻能潛伏在太湖、潛山一代,苟延殘喘。曆史上,當李自成開封大勝,震動天下之後,他們便從太湖竄出,攻掠州縣,北上和李自成彙合,原本他們是想要借助李自成,壯大自己,不想李自成卻是想要收服他們,(革裡眼)賀一龍不服,密謀逃走,被李自成斬殺,剩下人在(亂世王)藺養成的帶領下,徹底歸順李自成,成為李自成的部將。但後來藺養成也被李自成所殺。
這一世,李自成沒有能在開封大勝,賀一龍他們也就沒有北上,而是繼續留在太湖一帶,隨著張獻忠聲勢竄起,他們便投了張獻忠,和張獻忠合兵一處,也正是因為他們的加入,張獻忠的實力才會驟然增長,在浮山擊敗左良玉,繼而又攻陷武昌。
但一樣的是,革左五營的五個賊首,並沒有把張獻忠當成老板,他們自覺仍是獨立,和張獻忠是合作關係,剛才張獻忠目光一掃,其他人都是立刻放下了碗筷,隻有他們五人慢吞吞。
張獻忠當然知道他們的心思,不過表麵卻假裝不知,相反,他對五人恩遇極厚,楚王府的寶物,分了很多給他們。
“額看啊,咱們直接去打馬士英最好,先取九江,再下安慶,最後攻入南京,搶他一個痛快,殺他一個片甲不留,順道扒了朱重八的墳!哈哈哈~~~”
一人首先大笑道,卻是革裡眼賀一龍。
“不錯不錯。”(左金王)賀錦大聲讚同。
其他人卻都是默不作聲。
張獻忠不置可否,看向殿中一個中年書生:“軍師怎麼說?”
那書生捋著胡須,微微一笑:“獻帥,下官以為,此時取南京,尚不成熟,馬士英雖然敗了,但黃得功劉良佐猶有一戰的能力,從九江安慶到南京,官軍更是處處布防,左良玉牛成虎也正虎視眈眈盯著咱們,更不用說朱家太子率領的大軍已經到了河南,不出半個月,就會進入湖廣,一旦我們攻擊九江不順,就會進退兩難,為官軍所包圍。”
“退一步,就算我們能打下九江又如何?不同於其他地方,有長江相助,官軍可以利用戰船快速調兵,我義軍卻沒有這個優勢,稍有差池,就會萬劫不複。”
“因此,”書生頓了一下,繼續道:“帶兵東進,並非上策。”
賀一龍最著急,喊道:“什麼是上策,你倒是快說啊。”
書生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不緊不慢的繼續說:“現在官軍主力雲集湖廣,下官以為,這湖廣是不能待了,咱們等趕緊離開,但東麵不能進,西麵和北麵,又都有官軍大軍,更有長江阻隔,不利咱們行軍,就現在的情勢看,取道嶽州,奪取四川天府之國。以為基本,才是上上之策。就算不能稱雄天下,至少也可像劉備一樣,割據四川。”
聽書生說完,殿中人都點頭。
張獻忠的長子孫可望更是讚道:“汪軍師分析極是,南下嶽州,正是上策。”
原來這書生叫汪兆麟,安慶桐城人。崇禎十四年歸附張獻忠,因有一點智謀,被張獻忠倚重,封為軍師,張獻忠更把自己的女兒許配了他,由此,汪兆麟更加賣力。
賀一龍也沒有提出異議,所謂的攻打九江,奪取南京,不過就是他隨便說說,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見眾人取得一致,張獻忠點頭,然後沙啞說道:“那就打嶽州吧,不過在打嶽州之前,必須先完成整編,嚴肅軍紀,不然軍無號令,額們這二十萬多人,遲早得完蛋!”
聽張獻忠這麼所說,殿中人,尤其是革左五營的五個賊首,臉色立刻就不好看了。
原來,雖然不是李自成,但張獻忠卻也操了和李自成一樣的心思,想要趁著整編的機會,吞並了革左五營的兵馬,賀一龍等五人都是老賊,論資格,張獻忠還遠在他們之下呢,張獻忠的心思,他們豈能看不明白?因此,五人對於整編之事,推三阻四,表麵答應,背地裡卻拖延,這其中,賀一龍最是明顯,不但拒絕整編,甚至將張獻忠派到他營中的人,都趕了回去。
不過這事發生已經半個月了,張獻忠一直默默,好像是吞了回去,賀一龍等五人也漸漸放鬆了警惕,但想不到今日,張獻忠忽然提起此事。
張獻忠果然是看向了賀一龍:“革裡眼,額派到你營中的督戰官,被你趕了出來,額命令你整編兵馬,你也是拖拖拉拉,比老驢拉屎還要慢,你娘求的什麼意思啊?”
賀一龍卻是不懼:“獻帥,額營中兄弟,雖然不是個個英勇,但卻也沒有孬種,用不著什麼督戰官,至於整編,額革裡眼一直就是這麼帶兵的,用起來十分順手,如果整編了,大小掌盤都不認識手下的兄弟,那還打什麼仗?”
張獻忠目光凶狠:“這麼說,你是要抗命了?”
“八大王!”賀一龍臉色漲紅:“額們兄弟投奔你來,圖的是一齊打官軍,你要是這般對額們,那就隻有散夥了。”
“散夥?你當額老張這是什麼地方了,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張獻忠冷笑。
賀一龍的臉色終於是掛不住了,騰的站了起來:“八大王,你不要欺人太甚!”
張獻忠的凶眼也是瞪了起來:“娘求的,反了你?”抓起桌上的大骨頭,就向賀一龍擲了過去。
賀一龍閃躲不及,被砸了一個正著,登時大怒,跳起來,一腳踹了麵前的案子,伸手就要摸腰間的刀柄,但卻摸了一個空,這才警醒,進殿之前,他們的武器都被收走了。
藺養成馬回回等四人,都想要站起來打圓場,但忽然發現,自己四人竟然都不在賀一龍身邊,他們每一個人的身邊,都坐了一個張獻忠部下,正好將他們隔了開來,而就在賀一龍踹翻桌子的同時,兩個身影忽然騰的躥起,一左一右,抓住賀一龍的胳膊,使用擒拿,腳下一絆,砰的一聲,就將賀一龍摁倒在地。
卻是坐在賀一龍左右的獻部大將馮雙禮和張獻忠的義子艾能奇。
賀一龍猝不及防,想要反抗,但手腕卻已經被死死擰住,頭臉著地,痛徹心扉,忍不住一聲大叫。
藺養成馬回回等四人都驚呆了。
腳步急促,桌子被踹翻、賀一龍倒地的聲音,驚動了門口的衛兵,他們衝了進來,一時刀光閃爍,殿中所有人,都騰的站了起來。不同於藺養成四人的吃驚,其他獻部將領都是麵色冷靜,顯然,他們早知道了。
“娘求的,敬酒不吃吃罰酒,非要老子生氣不可!”隻有張獻忠還坐著,他獰笑道:“軍師,按額獻營規矩,不聽號令,辱罵本帥,該當何罪?”
汪兆麟向前一步,大聲迸出一個字:“斬!”
藺養成四人還沒有回過神,就聽見張獻忠一聲大喊:“革裡眼是額兄弟,上酒,額親自為他送行!”
話音剛落,一個親兵捧著酒壇,另一個端著兩個大碗,就上到了殿中。
大碗擺開,酒壇傾倒。
“慢著!”
藺養成四人終於是回過勁了,四人急忙一起站出,向張獻忠抱拳躬身,替賀一龍請罪:“革裡眼魯莽無知,獻帥不要和他一般見識,”又衝賀一龍:“不知好歹的東西,還不快向獻帥請罪?”
但賀一龍猶不死期到來,口中吼道:“放開老子,放開老子!”
但馮雙禮和艾能奇非但不放他,反而在親兵的幫助下,將他捆了起來,賀一龍拚命掙紮,但卻也無濟於事。將他捆綁妥當之後,兩個親兵將他從地上拎了起來,又有一個親兵揪住他的頭發,將他的臉,朝向張獻忠。
賀一龍眼中終於是有了一絲懼怕,但依然吼叫:“張獻忠,你他麼的敢動老子一根汗毛,老子營中的兄弟,都跟你拚命!”
“你們都看到了,不是額老張不饒他,是他實在不知悔改,”張獻忠目光凶狠:“再說了,這裡是老子發號施令的楚王府,不是小孩玩家家!革裡眼不聽老子的命令,還頂撞老子,老子今日要是寬縱了他,以後還怎麼約束這城中的二十萬兄弟?”
“獻帥獻帥,你大人不計小人過……”藺養成四人還是哀求,他們不止是在為賀一龍求情,也是在為自己求情,明知道張獻忠可能是在殺雞儆猴,但他們卻也不能不硬著頭皮出來。
“彆咧咧了!”
張獻忠騰的站起,來到殿中。
親兵捧著一碗酒,舉過頭頂。
張獻忠接了,凶眼看向賀一龍:“革裡眼,雖然你他娘的不知道好歹,不聽號令,不知上下,但額老張卻不能不講兄弟情義,喝了這碗酒,好生上路,等額老張打下了天下,功臣廟裡,也不會少你一個位置。”
“八大王,你他麼的敢殺我……”
賀一龍終於滿是恐懼,但嘴裡依然不服軟,他的話沒有說完,一個親兵捏住他的嘴,另一個親兵端起酒碗,就朝他嘴裡灌。
“嗚嗚嗚……”賀一龍怒。
張獻忠也仰頭咕咚一聲,將酒喝乾,隨手將酒碗往地下一摔:“拖出去!”
四個親兵一聲答應,扭住賀一龍,就往外麵推。
“張獻忠,你他麼敢殺老子……”賀一龍大叫。
藺養成四人相互一看,都一撩袍角,單膝跪了下來:“獻帥,求你饒了革裡眼,督戰官和各營整編之事,他如果不推行,不勞你動手,額們四個就殺了他。”
話音還沒有落呢,就聽見殿外一聲慘叫,隨即,腳步聲響,行刑的親兵提了一顆血淋淋地人頭走了進來。
正是賀一龍。
賀一龍呲牙咧嘴,瞪著眼,一臉憤怒,死不瞑目。
藺養成四人都是呆若木雞---張獻忠的親兵居然在殿門口就行刑了。
“好頭!”
張獻忠大笑。
這時,腳步聲響,一個腳步沉穩,英氣勃發的年輕將領走了進來,向張獻忠抱拳行禮:“大大,革營已經穩定,大小掌盤都願意接受整編。”
卻是李定國。
陝西話喊爸為大。
藺養成等四人更驚。怪不得李定國今日不在殿中,原來是去整編革營去了。左右偷瞧,發現兩邊帷幔後,隱隱有刀光斧影,心中明白,今日這是鴻門宴啊。他們如果不低頭,肯定是走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