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內城勾欄胡同。
燕春樓。
霏霏小雨之中,一個中年文士撐著油布傘,穿過雨簾,來到後院的獨立小樓之下,望著樓上的燈籠微微一笑,然後踩著樓梯,上到了二樓,而秘密跟在他身後的幾個黑衣漢子,則悄無聲息的隱藏在樓梯兩邊的黑暗之中,警惕的觀察著周圍的動靜。
上到二樓,文士收了雨傘,沒有敲門,直接推門而入--二樓屋簷下亮著三盞燈籠,那是安全無人的信號。
小樓溫暖依舊,珠簾之後,隱隱看到美人兒正在裡間對鏡梳妝。
文士叫一聲:“燕兒。”
把雨傘放在門邊,彈彈帽子上的雨滴,掀開珠簾,邁步走了進去。
當雙腳剛進入,他就意識到不對,寒光一閃,左右各有一個黑衣壯漢欺身而進,手裡鋒利的短刀,橫在了他的脖子上。
雖然智謀開出,但文士卻是一點武藝都沒有的,麵對兩個忽然出現的黑衣壯漢,他是一點反抗的能力都沒有,不過他並沒有慌張,也沒有失聲喊叫,而是冷靜的站在原地,任由兩把利刃橫在他的脖子上。
這時,坐在鏡前的美人兒慢慢回過頭來,臉上有淚,眼神滿是驚恐,但卻不是燕兒,而是燕春樓的花旦---她本該是前樓接客的,怎麼會在這裡?
文士瞳孔收縮,心中有不祥的預感,立刻說道:“駱指揮使,你還藏著乾什麼?出來吧。”
原來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文士已經判斷出了兩個黑衣壯漢的身份,不唯他們手中的利刃,更因為他們的黑衣之下,隱隱露出的一角錦衣……
京師燕春樓。
一個麵無表情,披著黑色鬥篷的中年人負手從牆角的黑暗中走了出來,冷冷說道:“遭逢大事而色不變。蕭照磨,果然不是常人。”
“駱指揮使謬讚了,想不到駱指揮使和蕭某有同樣的愛好。”蕭漢俊微微笑,在這瞬間,他又披上了他瀟灑不羈的外表,仿佛到這裡是來尋春的。
駱養性卻依然板著臉:“蕭照磨不必演戲了,駱某當不起。”
“那駱指揮使深夜到此,是有聖命嗎?”蕭漢俊假裝害怕。
駱養性搖頭。
蕭漢俊鬆口氣:“既然不是聖命,蕭某又隻是一個力不能縛雞的書生,何用如此?”說著,抬手輕輕推抵在脖子上的刀鋒……
燭光下,他臉色鎮定無比。
持刀的兩個黑衣壯漢看向駱養性,見駱養性點頭,這才收了刀,向駱養性抱拳行禮,悄無聲息的退到了外間。
“小紅,你姐姐呢?”蕭漢俊看向坐在鏡子前的美人兒。
小紅不敢回答。
蕭漢俊看向駱養性,笑道:“駱指揮使大張旗鼓,帶這麼多人,就隻是為了掃蕭某的興,抓一個女子嗎?”
駱養性抬起右手。
立刻,一個紅衣紅裙的美人兒被推了出來,正是燕春樓的二號花旦,燕兒。
不同於小紅的驚慌,燕兒卻相當冷靜,隻不過她嘴裡塞了布團,雙手被縛在背後,身後一個黑衣壯漢看管,在此之前,無法為蕭漢俊示警。
見燕兒沒有受傷,眼神也堅定,知道她沒有被拷打,一些機密的事情也沒有泄露,蕭漢俊心中微微鬆口氣。但很快的,他臉色就又嚴峻起來----燕兒身後,一個黑影從黑暗中悄無聲息地踱了出來,全身罩著鬥篷,看不到麵目,隻有胡須斑白的下巴,露在燭光之中。
蕭漢俊瞳孔猛的收縮,他隱隱好像認出是誰了。
……
燕春樓。
蕭漢俊和黑色鬥篷相對而站,誰也不說話。
此時,黑衣壯漢已經解了燕兒雙手上的繩子,燕兒一把扯掉口中的布團,叫一聲:“蕭郎~”
蕭漢俊卻不看她,隻盯著黑色鬥篷,冷靜說道:“出去吧,這裡沒你們的事了。”
燕兒猶豫了一下,牽了小紅的手離開。
駱養性也離開。
房間靜下來。
黑色鬥篷微微一笑,向蕭漢俊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方向指向更裡麵的臥室。
蕭漢俊回了一個你先請的手指,他知道,黑色鬥篷不會無緣無故,冒著風險出現在這裡,其間一定是有大事。
黑色鬥篷不再客氣,邁步進入裡間。
蕭漢俊跟入。
兩人在燈下而坐。
黑色鬥篷摘了帽子,露出他那張蒼老斑駁的臉。
蕭漢俊一點都不驚訝,他早就知道對方的身份,他隻是驚疑,對方怎麼敢這麼大膽,親自找上門來。
“燕兒,真乃女中豪傑也。”李守錡第一句話就是稱讚。
“風塵女子,見的事情多了,膽子自然就會稍微大一些。”蕭漢俊好像沒有聽出對方的深意。
李守錡笑一笑,也不點破:“蕭照磨一定奇怪,老夫為什麼會親自登門造訪吧?”
蕭漢俊微微一笑:“老伯公玩笑了,這裡並不是蕭宅,隻是蕭某風花雪月的一個場所罷了。再者,蕭某一介草民,何勞伯公記掛?”
“你可不是草民,多少人的性命,都在你手裡捏著呢。”李守錡歎。
“伯公玩笑。”蕭漢俊還是四兩撥千斤。
“老夫知道,蕭照磨你派人盯著我襄城伯府呢。”
蕭漢俊驚訝:“伯公這是從何說起?”
李守錡笑:“蕭照磨不用否認,老夫不做虧心事,不擔心被人監視。而今夜來,老夫也絕不是向蕭照磨求情,相反,老夫這裡倒是有一個人情……”
“哦?”
“今日,陛下發下詔書,暫停勾決死囚,包括剛剛押解到京的聞香教人士,都暫時免於一死……”李守錡緊緊盯著蕭漢俊
蕭漢俊眉毛急劇一跳,但臉色卻依然平靜:“這消息,京師都知道了。”
“但蕭照磨知道,陛下為什麼會忽然下這一個詔書嗎?”
蕭漢俊搖頭:“不知。”
李守錡笑了:“蕭照磨太謙虛了,京師裡的動靜哪能瞞過你?雖然陛下不許軍情司在京師活動,太子殿下也給你下了嚴令,令軍情司撤出京師,以免陛下猜忌,但據老夫所知,你可並沒有完全聽從太子殿下的命令,在一些重要地方,你還是留有人手的。”
蕭漢俊臉色驟然一變,隨即又笑:“蕭某早不在軍情司了,現在隻是一介平民。”
李守錡:“有些事心照不宣,蕭照磨又何必否認呢。難道蕭照磨真的不想知道其間的內情嗎?”
蕭漢俊臉色陰沉,默了半晌:“老伯公到底想要說什麼?”
李守錡道:“陛下暫停死刑勾決,乃是因為定王夢到了大行皇後,向陛下哭求請旨而來的,這一點,蕭照磨應該是聽說了吧?”
蕭漢俊不點頭,不搖頭。
李守錡繼續道:“說句大不敬的說,定王根本就沒有夢到大行皇後,假借大行皇後之名,暫停死刑勾決,不過就是一個借口罷了。”說著,望向蕭漢俊:“蕭照磨知道,定王為什麼要這麼做嗎?”
蕭漢俊眉毛一跳,他好像知道,李守錡所說的“人情”是什麼了?不過他還是忍不住震驚,因為李守錡的所言所行,明顯就是有一種定王“代理人”的意味,難道李守錡和定王有所連接?
“定王殿下住在皇宮內院,定王的事,伯公是怎麼知道的?”蕭漢俊冷冷問。
李守錡笑一笑:“消息從何而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消息是不是真的?”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張折疊的信箋,放在桌子上,慢慢推給蕭漢俊。
“這是什麼?”蕭漢俊問。
“照磨看了就知道了。”李守錡笑的深沉。
蕭漢俊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拿起了信箋,打開了看。
隻看了兩眼,他臉色就驟然大變,一向冷靜如山的他,這一次終於是蹦不住了,他猛的跳了起來,用一種驚駭的目光盯著李守錡:“你……”
“放心。”李守錡始終淡定:“這事天知地知,定王知,你知我知,除此,再沒有人知道。”
蕭漢俊拿著信箋,眉眼急跳,臉色陣青陣白,如果麵對的是其他人,他首先想要的就是殺人滅口,決不能讓紙上的秘密流出去,但麵對李守錡這樣的老狐狸,深知對方沒有萬全的準備,是絕對不會輕易上門的,更何況,背後還有定王……
“因為知道聞香教教主徐大娘乃是照磨的令慈,定王這才不惜冒著欺君之罪,保下了令慈……”李守錡道。
蕭漢俊臉色陣青陣白,腦子裡轟轟而響,瞬間閃過許多智謀和計劃,但最後卻都一一放棄,半晌後,他目光看向李守錡,笑道:“原來伯公是定王的代言人,真是讓人想不到啊。隻是伯公怕是要失望了,因為這完全是無稽之談,蕭某山西祁縣人事,家父家母,早已經過世多年,說我是聞香教的少教主,哈哈,簡直讓人笑出聲來,最拙劣的汙蔑,也不過如此。伯公大可以去舉報,等朝廷來將我斬首就是了!”
說著,將手中的信箋,不屑的扔在桌上。
對蕭漢俊的動作,李守錡一點都不意外,他盯著蕭漢俊,平靜無比的說道:“照磨承認也好,否認也罷,老夫一點都不在意,更不會去告發。老夫隻是希望蕭照磨你能明白,定王對你的一片愛護之心……”
說到定王兩字,著重加強了語氣。
蕭漢俊臉色又微微一變:“伯公什麼意思?”
“蕭照磨剛才說了,老夫是定王的代言人,不錯,蕭照磨猜對了,老夫今晚,就是奉定王之命而來的。”李守錡道。
蕭漢俊的眼神,倏地變的嚴厲:“定王想作亂?”
“哈哈,”
李守錡仰天輕笑:“蕭照磨說哪裡去了。定王乃是皇子,豈會作亂?”
說著,收住笑容:“老夫知道,你對太子殿下忠心耿耿,為他做了無數的事情,但太子殿下對你的建議,卻並沒有完全聽從,甚至十分反對,你一腔熱血,無處揮灑。還有,太子殿下對你真的完全信任嗎?此次出征,為什麼要留下李若鏈?不就是因為,他對你已經有所疑心了嗎?如果老夫猜的不錯,李若鏈此時正在對麵的酒館裡,盯著你呢。”
……
燕春樓對麵的酒館。
二樓之上,一個戴著大鬥笠的客人,正坐在窗戶邊,一邊吃著花生米,一邊
緊緊盯著對麵。
……
蕭漢俊臉色陰的不說話,但眼神裡的驚心卻忍不住的流了出來。
“放心,老夫不會要挾你,定王更不會,對蕭照磨也沒有什麼所求,隻所以出手相助。隻不過是想要接一個善緣,和照磨你,交一個朋友。”
李守錡重新戴上了帽子:“如果蕭照磨不信,儘可以將這事。告訴太子殿下。”
……
噔噔蹬蹬。
腳步聲急促,蕭漢俊撐著油布傘,下了樓,樓下黑暗中的幾個護衛都是驚訝,掌櫃的今夜怎麼下來的這麼快。
蕭漢俊出了燕春樓,上了馬車,掀起車簾,掃了對麵的酒館一眼,然後問:“今夜盯著襄城伯府的人是誰?”
“是徐三他們四人。”
“全部調出京師,派往蒙古!”蕭漢俊聲音裡帶著殺氣。
回話的人,心裡微微一驚,然後道:“是,但他們走了,襄城伯府那邊就空了,是否再調人過去?”
蕭漢俊默了一下,然後說道:“不必了。”
……
車輪轔轔,昏暗的燈籠下,馬車緩緩向前。
車廂裡。
兩人同乘而歸。
黑暗中,一人忍了很久,終於忍不住問道:“這麼做,會不會太冒險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像蕭漢俊這樣的人,不拿出一點真東西,又怎麼能動搖到他的心誌?”另一個蒼老的聲音回答。
“萬一……”
“你擔心他告訴太子?”
“是。”
“放心,他絕不會告訴太子的,第一,老夫並沒有向他要求什麼,他沒有立刻抉擇的緊迫,就算日後被太子發現,他也有解釋的理由。其次,他的身份是決不能泄露,一旦泄露,太子絕不會再用他為軍情司照磨,這一點,蕭漢俊比任何人都清楚,而沒有了軍情司照磨,他就什麼也不是,蕭漢俊是一個有野心的人,他絕不甘心就這麼輕易的退出舞台的,除非是萬不得已,否則他是絕不會對太子說的。”
先一人默了很久,不甘的說道:“但願吧……”
車輪轔轔,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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