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日,崇禎帝還是沒有上朝,禦醫聚集在乾清宮,一個個愁眉苦臉,宮中上下都知道,崇禎帝又病倒了。
這一日,正是五月十五,是東城娘娘廟的忌掃日,過去,周後還在的時候,每年都會到娘娘廟許願祈禱,又或者是差遣太子或者是坤興公主代替,現在周後雖然不在了,但坤寧宮卻並沒有忘記娘娘廟,加上崇禎帝病倒,太子在湖廣,隱隱然出了一些事情,今年的五月十五,好像比往日更重要了。
一大早,娘娘廟周邊戒嚴,五城兵馬司和宮中的侍衛,站滿了周邊的街道。
巳時,兩頂轎子出現在娘娘廟前。
正是定王和坤興公主。
隨行的,還有定王的老師,翰林院學士楊士聰。
原本,永王也是應該來的,隻是因為他腿疾未好,因此也就沒有出現。當然了,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周後之死,他和定王坤興已經是水火不容,定王坤興是不可能接受他的。
廟裡的師太,迎接兩位貴客。
進入正殿,跪在菩薩娘娘前,坤信公主就抑製不住心中的悲傷,開始哭……
母後不在了,而且不在的那麼離奇,那麼的令人不可接受,太子哥哥去了湖廣,定王感覺像是變了一個人,父皇卻還是那般的冰冷不可接受,坤興從來沒有這麼孤單過,這半年來,她隻感覺,宮裡的天空好像都昏暗了許多……
現在跪在菩薩前,想到母後,她淚水根本止不住,嘴裡說一些想念母後的話,又求菩薩娘娘保佑父皇,保佑太子哥哥,還念到了定王,哭了很久,猛然一抬頭,這才發現,身邊的蒲團空空如也,定王竟然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了。
“定王呢?”坤興擦淚。
“回公主。定王在出恭。”一個侍衛回。
皇帝親王上廁所,都叫出恭,是一種雅稱。
“出恭?”坤興眼中閃過懷疑。
……
娘娘廟後院的一間密室裡。
定王和一個穿著黑色鬥篷的人相對而坐。
“殿下,機會來了。”黑色鬥篷一向蒼老、冷靜的聲音,今日也有點激動:“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太子之敗,乃是咎由自取。而這,正是上天對殿下您的眷顧啊!”
定王默了一下,說道:“太子隻是失蹤,未必就會有意外……”他麵無表情,眼神忽而呆滯悲傷,忽而像火焰一般的發紅燃燒,就像是兩種不同的念頭,在他心中翻攪,又像是兩個生死對頭,在他心中拚命搏殺,要將另一個人驅逐出去。
“不然!”黑色鬥篷搖頭:“十萬人,搜了三天,樹根都翻起來了,但依舊蹤跡全無,所以隻有兩個可能,第一,太子已經被流賊殺了,被拋屍在了一個不容易找到的地方,不過這可能性並不高,太子身份何其尊貴?流賊不會輕易殺他,所以臣判斷,太子是被流賊帶走了……”
“流賊為什麼要帶走太子?”定王問。
“也許是奇貨可居,也許是要挾朝廷。”黑色鬥篷回。
定王點頭。
黑色鬥篷繼續道:“常理來說,不管流賊的目的是什麼?隻要太子落入流賊手中,受此大辱,他就不可能再為我大明的國本了,但偏偏我們這位太子不是一般人物,聰明果決,心狠手辣,朝中又多是他的黨羽,隻要他不死,能從流賊手中逃脫,他繼續為大明的太子,繼而繼承大統,仍然是有很大可能的!”
定王似乎想到了什麼,他呆呆地不說話。
“定王殿下!”
黑色鬥篷盯著他,稍微提高了一點聲調:“所以,我們必須做一點什麼,不然有可能會空高興一場。”
定王仿佛是被驚醒,抬起頭:“本王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要我怎麼做?”
“殿下什麼也不必做。隻要專心服侍陛下,另外拉住東廠王德化就可以。”黑色鬥篷道。
定王點頭。
黑色鬥篷又說道:“三五天之內,湖廣的奏疏肯定會到,這期間,臣暫時也不會做什麼。雖然臣判斷流賊不會殺太子,但萬一出了意外,上蒼有眼,太子真就沒在了九宮山了呢?如此,定王殿下您自然而然的就是我大明的儲君,何用勞作?臣在家中,遙祝殿下即可。”
定王木然的點頭。
“但如果不能確定,那麼,臣就得有所動作,以防太子回歸了。”黑色鬥篷道。
“你想怎麼做?”定王望他。
“殿下不必知道,一切都有臣。殿下出宮一次不易,為防意外,臣需要殿下的一件信物,以便事急之時,可以取信於人。”黑色鬥篷道。
定王將腰間的玉佩摘了下來,在手心一亮:“這個可以嗎?”
“可以。”黑色鬥篷雙手要接。
定王卻收了回去,冷冷道:“說說你要怎麼做?”
“隻是初步的一些想法……”黑色鬥篷沉吟。
“那本王也要知道。”定王很堅持。
……
正密議中,外麵忽然響起腳步,定王猛然一震,喝問:“誰?”
“是臣。”
一個中年人的聲音在窗外響起,卻是定王的老師,翰林院楊士聰。
“殿下,坤興公主往這邊來了,何成攔不住……”楊士聰道。
何成,定王的貼身太監。
定王霍然站起:“就這樣吧。”
黑色鬥篷拱手,向他深輯送行。
定王走到門口,腳步忽然停了一下,回頭問道:“襄城伯,你這麼助我,為的什麼?”
黑色鬥篷抬頭:“但殿下登基,封我為公。”
“就這些?”定王像是不信。
黑色鬥篷忽然跪倒:“實話和殿下說吧,臣已經是一頭白發了,又沒有子嗣,公不公的,根本不是臣在乎的,臣在乎的是,這大明的天下,不能落到一個心狠手辣,不近士子,不講人情的人手中,而殿下仁德剛毅,正該為我大明的儲君。”
定王嘴唇動了一下,想說什麼,終究沒有說出來。
“殿下快呀,坤興公主過來了……”楊士聰急的催。
定王快步離開,在月亮門前,正遇上坤興公主。
“你乾什麼去了?”
坤興公主質問。
“出恭。”定王淡淡回答,快步離開。
坤興公主滿是懷疑,看他背影,又看他的老師楊士聰和貼身何成。
何成已經跟著定王去了。
楊士聰拱手低頭。
坤興公主又瞟了一眼後院,亂樹深處的那間小屋……
……
馬蹄急急,一個箭衣緊裝的信騎不斷揮鞭猛抽胯下戰馬,沿著官道,向京師大門疾馳而來。
“讓開!讓開!”
親信不住的大喊,他身後插著三麵小旗,那是緊急軍務的代表。
路上行人和商賈,紛紛閃避。
眼見已經望見了城門,隻不過一裡多的距離了,信騎胯下的戰馬,忽然一聲長嘶,口吐白沫,摔倒了官道上,出京進京的人都是大驚。
信騎掙紮爬起,踉踉蹌蹌的向城門口奔去。
知道是緊急事務,城門口的小校已經快步迎了上來。
信騎從懷中掏出一封奏疏,舉在空中,喊一聲:“湖廣,六百裡加急……”
一句話沒有喊完,他也已經癱倒在了地上。
……
紫禁城。
乾清宮。
崇禎帝躺在病榻上,太子在九宮山失蹤的消息,令他急怒攻心,一下就病倒了,這兩天昏昏沉沉,但是醒來,就會追問太子的消息。定王要到榻前服侍,他卻是不準,吼道:“回你的坤寧宮去,朕沒事!”
午後,還是沒有太子的消息,崇禎帝怒不可遏,摔了藥湯,太監宮女急忙收拾,王承恩小聲勸慰,勸崇禎帝按時吃藥,保重龍體,說到最後,王承恩都快要哭了,但崇禎帝卻是不聽,隻是咳嗽。
這時,一個小太監走進來,怯生生地報:“陛下,定王和坤興公主求見。”
“讓定王回去!”
想也沒有想,崇禎帝就甩手,用一種歇斯底裡的聲音道:“朕已經說了,不要他來,他為什麼還要來!?非要朕把他禁足了嗎?”
小太監嚇的一哆嗦,急忙退下。
“回來!”
崇禎帝又吼。
小太監急忙又回身跪倒。
崇禎帝聲音放軟:“讓坤興進來。”
“是。”
一會,坤興眼眶紅紅地奔了進來,見崇禎帝臉色蒼白,神形消瘦,隻叫了一聲父皇,她就落淚了。
崇禎帝靠在龍榻上喘息,眼神少有的柔和:“朕沒事,坤興,過來,到朕身邊來。王承恩,給坤興搬把椅子……”
“是。”王承恩搬把椅子,放在榻前。坤興坐了,抓住崇禎帝的手,忍不住又掉淚。
“朕沒事。”
崇禎帝看著坤興,目光滿是憐愛,忽然的,像是想到了什麼,他眼中忽然閃過悲傷,隱隱地,竟然是泛起了淚花---病中的人,情緒都會比平常脆弱很多,即便是剛硬如崇禎帝也一樣。此時此刻,他看著眼前的女兒,想到下落不明的兒子,又想到忽然離去的皇後,一時情緒有點失控……
腳步聲急促,一人忽然奔了進來,正是東廠提督王德化。
王德化一進殿中就跪下了,哭道:“殿下,湖廣急報……”
崇禎帝騰地坐直,眼珠子瞪大,王德化的表情令他恐懼,聲音都顫抖了起來:“說,都寫了什麼?”
“二十多萬人,在九宮山已經連續搜了七天七夜,九宮山方圓一百裡,都翻了一個遍,但還是不見太子殿下的蹤影,隻在一處懸崖邊,找到了太子殿下的臂甲,現場還有搏鬥的痕跡。太子殿下怕是,怕是……”王德化已經不敢說了。
崇禎帝呆愣住了,他定定地望著王德化,臉色由蒼白,漸漸變成了漲紅……
“王德化,你胡說什麼?”
王承恩見崇禎帝臉色大變,心知不好,立刻製止王德化。
但晚了。
“噗!”
就見崇禎帝脖子一伸,一口鮮血從口中噴了出來。
“父皇~~”坤興大驚。
“陛下~~~”
“禦醫!快叫禦醫!”
現場亂成一團,崇禎帝這一次不但是暈了,而且是連吐了三口鮮血。
……
很快,崇禎帝吐血暈倒的消息,就在宮中傳開,而湖廣急報的內容,內閣和六部重臣,也都陸續知曉。
-----連續搜查了七天七夜,找遍了方圓一百裡的每一個角落,但依然不見太子的蹤跡……
看完之後,所有重臣都是臉色凝重,一個他們不願意麵對,現在卻不得不麵對的現實,已經擺在他們麵前了----太子失蹤已經是必然,甚至遇害都是有可能的,而現在陛下又口吐鮮血,陷入昏迷,能不能醒來,誰也不敢保證。
一旦陛下出現意外,這天下該如何是好?
三輔蔣德璟急的眼角冒火,這時他忽然響起太子出征之時,左都禦史李邦華望著太子背影,說出的那句憂慮。
想不到,李邦華的憂慮,竟然成真了。
“陛下病急,太子殿下卻不知去向,這可如何是好?”五輔黃景坊最是沉不住氣,他焦急的說道。
正常情況下,陛下病急,不管前線真是多麼緊急,太子都得立刻回京。
父危,兒子沒有不回的道理。
但現在太子卻失蹤了,無法回轉。
黃景坊要問的其實是,一旦陛下發生意外,這皇位由誰繼承?
無人回答。
大明立國三百年,很多事情已經形成了規章製度,尤其是繼位的大事。
如果皇帝駕崩,太子失蹤,那麼就隻能請嫡次子,定王繼承大統。
國不可一日無君,即便日後太子歸來,但君臣名分已定,也是無可奈何了。
群臣的沉默,自然也都是這個意思。
“何必驚慌?”一人忽然緩緩說道:“太子殿下絕不是夭折之象,陛下的身體,更遠沒有到病急,此時此刻,我等應該專心朝政,督促湖廣尋找太子,斷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
卻是李邦華。
蔣德璟明白李邦華的意思,立刻附議:“不錯,值此時刻,堅守職責,才是我等本分。”
不同於上一回,這一次首輔周延儒沒有響應蔣德璟的號召,他皺著眉頭,默默無語。
次輔陳演撚著胡須,似有所思。
眾臣嗡嗡議論,或著急或歎息。
一場朝會下來,什麼結果也沒有議出。
蔣德璟知道,人心已經動蕩了,在太子不明,陛下病急的情況下,很多人已經在為未來做謀劃了,
這是人性。
除了呼籲堅守本心,蔣德璟沒有其他辦法,更何況他隻是一個三輔?
為今之計,除了期盼陛下快點好起來,另外就是能有太子殿下的好消息。
想到此,蔣德璟忍不住望向南方:“殿下,你到底出了什麼事?現在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