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朱慈烺輾轉失眠,無法入睡。
半夜醒來,田守信唐亮於海,已經捧著他的甲胄,站在他的榻前了。
即將要分彆,唐亮為太子披甲穿衣。
朱慈烺穿戴停當,走出大帳。
整個大營都是火把熊熊,腳步聲、盔甲聲、車馬轔轔之聲不絕於耳,但卻沒有人喧嘩,暗夜裡,劉肇基虎大威等將領已經是全身甲胄,在太子帳前列成兩排,準備起行,而馬士英宋一鶴李乾德等文臣和繼續在湖廣剿匪的黃得功劉良佐等武將,也已經全數到齊,為太子殿下送行。
當太子殿下出現時,所有人都躬身行禮。
朱慈烺翻身上馬,接過馬鞭,望向馬士英,諄諄叮囑:“湖廣之事,就拜托湖督了!”
馬士英深輯。
朱慈烺點頭,又看向黃得功劉良佐和賀讚唐亮,同樣微笑點頭,以示彆意,最後一甩馬鞭:“走!”
“起行~~”田守信高聲傳諭。
隨即,鐵甲轔轔,馬蹄滾滾,虎大威的保定騎兵在前,鞏永固宗俊泰田守信等人護衛著太子,向北而去,一直走了很久,護衛太子的騎兵隊伍方才走完,而在他們之前,楊軒率領的五千人為前鋒,已經先於半個時辰之前出發了。
暗夜裡,通往北麵武昌的官道上,火把熊熊,旗幟飄揚,人頭湧動不斷,京營各部用最快的速度,離開九宮山,往武昌而去……
……
京師。
蕭漢俊忽然醒來。
自從李若鏈失蹤,他就時時會被驚醒,夜裡也常常夢到太子,有時太子朝他冷笑,有時太子滿身是血,身後烈火熊熊,痛斥他不該背叛……蕭漢俊心虛的很,每一次都是大汗淋淋。
今夜也一樣。
天還沒有亮,蕭漢俊披衣而起,走到窗前,望著窗外的夜色,默默發呆。
昨日,在定王和李守錡的斡旋下,他喬裝改扮,進了詔獄,見了自己已經有十年未見的母親,兩人抱頭痛哭,不能相信,恍如是在夢中……一直到現在,他都有一種顫栗的感覺,而老母和太子的影子,也不斷在他腦中交替閃現。
腳步聲急促。
就像是敲在人心底的鼓聲,一下就把蕭漢俊驚醒了。
“掌櫃的。”
一個黑影在門外小聲叫。
“進來吧,我醒著呢。”蕭漢俊道。
黑衣人進入,將一份剛剛送到的飛鴿傳書,呈到他的麵前。
蕭漢俊接過了,展開看。
隻看了一眼,他臉色就猝然大變,額頭的冷汗,涔涔而下……
紫禁城。
卯時。
定王朱慈炯正在更衣。
燭光照著他的臉。
他臉色看似平靜,但細細觀察,卻仿佛能看到了眼神裡燃燒著的熊熊火焰。
那不是憤怒之火,而是權力和野心之火。
過往時候,朱慈炯在這個時間點起床,乃是為了上早課,聽先生們講聖人之學,但今日卻不是。
從七日前就不是了,現在他的起床,乃是為了輔理國政。
穿戴停當,朱慈炯準備離開,前往內閣值房。
---陛下病危,不能上朝,所有的早朝都已經取消,但軍國大事卻不能沒有人處理,因此,每天早上,朱慈炯都會在內閣值房和內閣五輔和六部重臣見麵,就一些事物交換意見,從而做出決斷。
在陛下病危,太子已經失蹤二十多天的情況下,很多朝臣都已經在聰明的站隊了,身為當事人,朱慈炯能清楚的感覺到群臣對自己的態度變化,他很滿意,雖然還是有一些頑固不化的刺頭,隻把他當成暫時理事的定王,話裡話外,還在妄想太子歸來,但這樣的刺頭,畢竟隻是少數。大多數人,還是識時務的。
想到太子,也就是自己的哥哥,朱慈炯心弦就是一顫。
老實說,他並非沒有猶豫過,不過想到那萬人之上的榮耀和一直以來的憤懣,他心誌就又堅定起來。為什麼?為什麼隻能是他?他害死了綠蘿,又害死了母後,鐵石心腸,且毫無決斷,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作為大明的皇帝?
不,他沒有資格。
一想到綠蘿和母後,朱慈炯就有一種全身顫栗,想要仰天長嘯,或者是迎風大哭的感覺。
我永遠不會原諒他!更不會叫他皇帝!
如果他不出事也就罷了,但上蒼既然讓他在九宮山出事,那就是授命於我,我又怎能不承接?
再者,我哪點不如他?他能做的事情,我朱慈炯同樣也能做!
想到這,朱慈炯全身的熱血都滾燙起來。
我要做皇帝,要做大明有史以來,最英武的皇帝,我要收複遼東,掃平建虜,降服蒙古,夷平四海,中興大明,有一日,我會在他的墳前大聲告訴他:看見沒有?我做皇帝,比你更合適,你不如我的!
……
“殿下,”心腹內監何成走了進來,在朱慈炯耳邊低語。
朱慈炯臉色微微一變:“讓他進來。”
一個全身罩著黑色大鬥篷,將麵目都掩藏的人,急步走了進來,到了朱慈炯麵前,方才摘了頭上的黑帽,燭光照著他的臉,正是襄城伯李守錡。
但和平時的冷靜陰沉不同,今早的李守錡老臉尤為嚴峻,一道道溝壑深邃的皺眉,正微微跳動,仿佛是在掩飾他內心極度的不安。
李守錡進入,其他人都識相的退出,連朱慈炯最貼心的心腹太監何成,也悄然的退了殿外。
“襄城伯,是出什麼事了嗎?”朱慈炯微微心驚。
李守錡雖然是伯,但並不參與朝政,因此沒有卯時上朝、又或者是在內閣值房出現的必要,此時忽然來到,必定是有大事,朱慈炯心中的第一個念頭,那就是他的太子哥哥有下落了。
果然,李守錡壓著嗓子回道:“殿下,剛得到駱養性的飛鴿傳書,那人……回來了。”
“你說什麼?”
朱慈炯腦子裡轟的一聲,瞪大眼睛盯著李守錡,像是不相信李守錡剛才所說……
李守錡歎了一口氣:“那人毫發無傷的走出了大山,出現在嶽州,在偏沅李乾德的護衛下,往九宮山大營行走,駱養性鼓動左夢庚襲營,還派了刺客,但都失敗了,此時此刻,那人應該已經回到了九宮山的大營。”
“啊?”
朱慈炯的臉色瞬間煞白,眼神呆滯,腦子裡更是電閃雷鳴,呆愣了片刻,他再也站不住,頹然的坐回了椅子裡,嘴裡念叨:“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毫發無傷的走出大山?”
李守錡老臉亦是陰沉:“是啊,這也是臣猜不透的,既然落到了流賊手中,流賊又怎會輕易將他放出?如果沒有落到流賊手中,他又怎可能失蹤二十天而沒有任何蹤跡?但現在這個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是自己從山中走出的,沒有被流賊要挾,亦沒有人敢問,他是否曾經為流賊俘虜?如此,他的聲名就不會受到損害。他是當今太子,我大明正式的儲君,他回到軍中,繼而再回到京師,誰也不能阻擋他。”
朱慈炯蒼白的臉色忽然又變的漲紅,像是火焰燃燒了起來,他猛地瞪著李守錡:“襄城伯,你什麼意思?”
李守錡跪倒在地,痛道:“臣的意思是……太子回京之勢,已經是無法阻擋。殿下,我們……敗了。”
朱慈炯騰的一下就跳了起來,惡狠狠地瞪著李守錡:“你……”
“非臣喪氣,實乃事實如此!”李守錡痛苦無比的繼續說道:“殿下您雖然理政,但並無正式的名分,隻要太子歸來的消息,傳回京師,那些朝臣和勳貴,立刻就會鳥獸散,絕沒有一人再敢站在殿下您這一邊。朝臣勳貴如此,京營武將就更是如此,沒有文臣,亦沒有武將,我們豈不是已經失敗?”
聽完李守錡所說,定王朱慈炯臉色漲紅,雙腿發軟,幾乎不能站立,但目光卻沒有畏懼,相反,倒是變的更加凶狠了,他惡狠狠地瞪著李守錡,像是一匹要吃人的狼,口中咬牙啟齒的喝問道:“李守錡,你是怕了嗎?”
李守錡抬頭,老淚渾濁的說道:“臣老邁之軀,已經沒有什麼好怕的了,臣擔心的是殿下!殿下所做的事情,朝臣知道,勳貴知道,太子自然也會知道,更不用說,他在蒲圻遭到了襲擊,還有刺客刺殺,以他的聰睿,一定早已經知道是殿下在背後攪動風雲,不然給駱養性和左夢庚一百個膽子,他們也不敢行此大逆之事。”
“一旦回到京師,太子必然不會放過,必然會詳儘調查,文臣武將和宮中的那些勢利眼都會倒戈,到時,殿下您要如何自處?”
“所以,放棄吧。”
李守錡一副孤臣孽子,為定王儘忠的淒苦樣。
朱慈炯卻已經是聽不下去了,目光凶狠,低吼一聲:“你給我住嘴!”
“請殿下聽臣說完。”李守錡卻沒有停下,他痛苦無比,自顧自的繼續說道:“這是臣對殿下的最後諫言。雖不中聽,但卻是臣的肺腑之言,請殿下洗心革麵、偃旗息鼓,等太子回來,親自向他哭訴請罪,有皇明祖訓在,他或許能饒過殿下您……”
“你……!”定王已經急(氣)的說不出話了。
李守錡卻仍然道:“回府之後,臣立刻就會懸梁自縊。臣死了,殿下可以將一切的罪責,都推到臣的身上。臣無兒無女,孑然一身,就算太子要誅我九族,臣亦不在乎。臣隻恨,沒有能幫助殿下,繼承大統啊……臣,對不起殿下您啊~~嗚嗚~~”
說道最後,他眼眶泛紅,眼角竟然是擠出了幾滴渾濁的老淚,然後伏地痛哭了起來。
朱慈炯呆呆地站在那裡,望著跪在地上哭泣的李守錡,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但眼神裡的憤怒火焰,卻一直在燃燒,不,他絕不投降,事情還沒有到那一步,他已經上殿理政,掌握了相當的權力,也籠絡了相當的人心,更有勳貴集團的全力支持,宮中司禮監禦馬監也都在掌握,隻因為太子有了下落,他得到的一切,就要全部失去嗎?不,絕不,一定還有其他的辦法!
“你給我起來,事在人為,我就不信沒有其他的辦法!”朱慈炯壓著嗓音。跺腳低吼。
“沒有辦法了……”李守錡痛哭搖頭。
“你給我起來,你不是自詡聰明嗎?就想不出一個辦法?”朱慈炯吼。
半晌。
李守錡慢慢抬起頭,擦了一把老淚,老臉凶狠的說道:“如果殿下真有決心,老臣倒是還有最後的一個辦法,隻是……”
“隻是什麼?你快說!”
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朱慈炯急切的問。
李守錡卻猶豫著不肯說。
“你快說啊!”朱慈炯吼。
李守錡歎了一聲,這才說道:“依臣的推斷,太子回到九宮山大營之後,立刻就會率領京營班師,同時將他平安歸來的消息,大肆傳播,從九宮山到京師,兩千裡,以一日行軍五十裡計算,需要四十天,太子的大軍才能回到京師,但太子平安的消息,卻用不了那麼長的時間,如果我們不控製湖廣的六百裡加急,少則五天,多則八天,太子平安的消息就會傳到京師!”
聽到此,朱慈炯臉色發白,難道我隻有五到八天的時間了嗎?
“但如果我們能嚴格控製,封鎖消息,那麼……我們最少有二十天、最多有一個月的時間,而如果在這二十天裡,發生了什麼天崩地裂的大事件,朝臣和勳貴都不知道太子消息的情況下,定王殿下你未必就沒有反敗為勝的機會!”李守錡森森道。
朱慈炯臉色又燃燒了起來,他盯著李守錡的眼,語無倫次的說道:“天崩地裂之事?你是說……”
李守錡重重點頭。
朱慈炯卻黯然搖頭:“怕是難。我父皇雖然病危,但並沒有到最後的時刻……”
“殿下剛說,事在人為!”李守錡忽然打斷他的話。
朱慈炯愣住了,他猛地抬頭,眼珠子一下就瞪大了,用一種極度震驚和難以置信的目光盯著李守錡,額頭青筋一根根地凸顯了出來,抬起右手,嘴巴張大,用一種變調了的顫抖聲音說道:“你你你,你的意思是說,是說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