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值房。
“如何?”
看完之後,蔣德璟落座,目光看向次輔李邦華。
李邦華年紀大了,兩鬢霜白,說話有點喘,此時難掩激動的說道:“神宗皇帝時,宮中每年用度,都在兩百五十萬兩銀子以上,先帝勤儉節約,但一年也需要百萬兩,陛下明年卻隻計劃支用八十萬兩銀子,其節儉克用,令人感動,更不用說陛下將內廷預算書拿出,供我等翻閱,胸懷坦蕩,古今未有啊。”
蔣德璟亦感歎:“是啊,預算書巨細靡遺,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由此可知,陛下的赤誠律己之心。”
“外律六部九卿,內律自己,如果陛下都能做到,外廷六部又有什麼做不到,又有誰敢浪費朝廷的公帑?”李邦華咳嗽的說道。
範景文,袁繼鹹以及在周延儒罷相之後,補入內閣的吏部尚書倪元璐,此時都走了過來,對隆武帝的此舉,表示稱頌。而對於內廷預算書,有沒有什麼遺漏?又或者哪些地方還可以縮減?眾人意見一致,陛下八十萬兩已經是困窘(窮酸),做臣子的,不能再減了。
但同時的,隆武帝今日所說的那番話,也令他們深思。
是啊,寅吃卯糧,坐吃山空,終究不是長久之策,作為大明臣子,他們必須想出開源節流,應對財政困窘之策。
……
臘月二十三,小年夜,宮裡各處都懸了紅燈籠,人人臉上帶喜,內外一片喜氣。
隆武帝和顏皇後照過去的例子,召京師勳貴入宮,共度小年夜。
和往年相比,今年入宮的勳貴及家眷,足足少了三分之二,以前的三個國公,更是都被一掃而空。
座中唯一多出的一個新伯,乃是駙馬都尉鞏永固的長子鞏瀚文,鞏瀚文剛十歲,由其母,大明長公主也是隆武帝的姑姑陪伴入宮。
和曆史上不同,長公主並沒有病死在十七年,而是奇跡般的康複了,和她的兩個哥哥一樣,長公主亦是堅強之人,雖然剛剛病愈,就麵對皇帝哥哥駕崩,丈夫也死在了甲申之亂的雙重打擊,但儀態從容,進退有據,不失皇家之風,隻是細看之下,卻能發現她眼神中藏不住的傷感。
看著姑姑和鞏瀚文,朱慈烺不由就想起了鞏永固,心中感傷。
二十四,隆武帝到英烈祠,祭奠自萬曆四十四年以來,死在內外戰事中的數萬英烈。
二十五,小太子滿三月酒,宮中與群臣同樂。隆武帝有賞銀。
除夕。
隆武帝守歲。
和往年不同,等到張皇太後和袁妃陳妃都離去,坤寧宮中,就隻有隆武帝,顏皇後和永王、坤興,以及繈褓中的小太子。
永王對朱慈烺,更加敬畏了,每說一句話,都思量半天,隻恐說錯了話,而且始終不敢抬頭正視朱慈烺。
“你我兄弟,不必拘謹。”朱慈烺溫言笑:“內廷和禮部,為你挑選之王妃,已經定下了三位,至於究竟是誰,還要你自己選擇。”
“臣弟不敢,唯請陛下定奪。”永王小心翼翼。
“朕可以為你做參考,皇後和皇太後也都可以為你建議,”朱慈烺溫言:“但最後的主意,終究是要你自己拿,不要有什麼顧慮。你也應該是知道的,朕的皇後,就是朕自己選的。”
聽到此,顏後微微一笑。
永王道:“臣弟焉敢和陛下比?”
朱慈烺臉色一沉:“讓你自己選你就自己選,你如果連這點決斷都沒有,還怎麼為我大明的皇族?”
永王默了一下:“臣弟遵旨。”
朱慈烺這才又微笑:“你上疏請求就藩之事,朕知道了,你的心思,朕也明白,朕今日就告訴你,你是朕的弟弟,朕對你是絕對信任的。朕留你在京師,也是有用意的,你隻管安安心心地在京師待著,十王府的府邸,朕已經令司禮監去修繕了,等你成婚之後,就搬到那裡去住。”
永王終於是抬起頭,表情迷惑。
顯然,他實在猜不透,皇帝哥哥要留他在京師的用意。
朱慈烺微笑:“不用想,以後你會知道的。”
永王點頭:“臣弟遵旨。”
朱慈烺又看向坤興。
永王原本就比較拘謹,但坤興原本卻是一個活潑的性子,以前除非是在父皇崇禎帝麵前,否則大多數的時候,她都不安分,尤其是在太子朱慈烺麵前,更是活潑儘顯,但現在,她卻如永王一般的拘謹,在朱慈烺麵前,遵守一切宮廷禮製。
朱慈烺清楚感覺到了那一絲的生疏,他明白,這並非全然是因為定王之亂,也是因為現在他的身份不同了,他現在是大明皇帝,天下的一尊,坤興對他,不敢再像過去那般,有什麼說什麼,真誠無忌憚了。
這就是皇帝和太子的區彆。
和永王選妃一樣,內廷司禮監那邊,張羅著也選出三個人選,三個名字送到朱慈烺麵前時,他赫然發現,其中一人竟然就是叫周顯---曆史上,就是崇禎帝做主,將坤興許配給都尉周顯的,隻可惜尚沒有成婚,李自成就攻入了京師,坤興被崇禎帝斬斷一臂,受了重傷,其後清廷為了收買人心,為兩人主持婚禮,坤興“陽笑語,隱處則飲泣,呼皇父皇母”,成婚一年不到,即鬱鬱而終。
雖然不知道周顯其人如何,但朱慈烺總覺得坤興嫁給他不會幸福,因此就將周顯的名字劃掉了,將另外兩人交由坤興選擇,但聽田守信說,坤興對另外兩人都不太喜歡,還悄悄問起周顯的名字,朱慈烺派人一問,這才知道,原來坤興竟然是在城東娘娘廟見過周顯,並知道周顯入了最後的三人。
朱慈烺心說,難道這就是天意?
於是令人召來周顯,當麵一見。
發現周顯倒也是一表人才,回答得體,雖然不是什麼英武軒昂之人,但也能稱的上是一個佳婿。
於是沒有再攔阻,令田守信將真正的三人名單,交予坤興。
坤興勾了周顯。
因此和永王王妃不同,坤興的駙馬已經是定了的。大婚的日期,禮部也已經擇了,隻等明年秋天就大婚。
不過坤興並沒有因為婚事的確定就高興起來,她美麗的雙目中,依然藏著淡淡憂傷……
“咚,咚,咚~~”
子時到,新年鐘聲響起,宮裡宮外一片歡騰。
“陛下~~新年大吉~~我大明萬世永昌~~”
司禮監掌印王之心早已經帶著內廷所有的大太監,身著盛裝,在殿外等候了,當新年鐘聲響起,他們立刻魚貫而入,一個個喜氣洋洋地向隆武帝、顏皇後拜年。
朱慈烺站在禦座前,目光望向殿外,心情竟然也微微激動。
崇禎十七年過去,大明隆武元年,正式到來了!
……
身為皇帝,在春節這一天,是非常忙碌的,接受群臣的賀拜,迎接新年,然後去太廟祭祖,接下來的五天裡,要去天壇地壇,祭天地,祈禱來年風調雨順,再然後就可以休息幾天了,一直到正月十六,才會正式開議上朝。
就皇帝來說,初五到十六,是一年裡唯一的一次假期,先帝崇禎在位之時。這十天時間,是他一年之中最輕鬆的,即便有什麼要務,內閣群臣大多也都是壓著,等過了十五,才會向他稟報。
隆武帝倒沒有這個束縛,內政全部交給了內閣,除了三品以上官員的任命和重大事務,其他一概不管。每日午朝的時間,也一再縮短,他主要的精力都放在軍機處。
“陛下。”
但是剛初三,朱慈烺就收到了一條不太好的消息。
襄陽的左夢庚,截留了一批原本是發往陝西,給三邊總督孫傳庭的南方軍糧!
自從左良玉病死,左夢庚心有不軌,猜忌朝廷以來,內閣一邊安撫左夢庚,一邊防止他作亂,在暗暗調兵預防的同時,朝廷也把左營的軍糧,從以前的一次起運三月,改成一次一月,如此,就算左夢庚想要作亂,但在隻有一月軍糧的情況下,他也難成氣候。
其間,聽說左夢庚在襄陽地區搜刮糧食,劫掠商戶,但多年動亂,襄陽凋敝不堪,左夢庚雖然挖地三尺,但卻也掘不到多少東西。
原以為,這可以對左夢庚有所克製,但想不到左夢庚居然喪心病狂,公開搶奪朝廷發往陝西的軍糧了--現在,孫傳庭對李自成的圍剿已經到了最後時刻,如果軍糧不繼,功虧一簣,戰局說不得會發生逆轉,左夢庚截留孫傳庭的軍糧,絕對是對朝廷的嚴重挑釁。
“軍中無糧,將士喧嘩鼓噪,臣治軍不嚴,沒有及時阻止,請陛下責罰。”
幾乎是和塘報同時,左夢庚的請罪疏,也送到了朱慈烺的麵前。
朱慈烺知道,這是左夢庚早就寫好的,左夢庚敢搶劫朝廷發往他處的軍糧,不但說明他已經識破了朝廷的安撫之策,而且是邁出了危險的第一步,接下來,誰也不能知道,左夢庚下一步做出什麼?
“令戶部兵部,急從他地調糧,轉運陝西,無論如何,都不能耽誤孫傳庭軍中使用。”
“遵旨。”
“召內閣、軍機處眾臣。”朱慈烺道。
很快,幾位重臣急急趕到乾清宮。
“左夢庚一直扣押南京史部堂不放,完全不理朝廷詔令,此次又搶掠軍糧,其狼子野心,已經是昭然若揭了。”
“如此惡行,非得嚴懲不可!”
倪元璐是一個剛烈性子,對這種事情不能容忍。
李邦華搖頭:“不可,馬士英剿滅張獻忠,已經到了最後的關鍵時刻,這個時候,萬萬不可節外生枝,惹起左夢庚動亂,不然湖廣局麵怕是會大壞。”
“前番,左夢庚上疏,不但為其父左良玉討要寧南侯的爵位,而且要求效仿雲南沐王府,令他左家永鎮襄陽。朝廷不允,他便立刻就搶掠朝廷的軍糧,如果朝廷不嚴厲懲處,一味綏靖,他必然會得寸進尺。到時,湖廣局麵怕也是穩定不住的……”倪元璐道。
“那也不能在這個時候火上澆油,給左夢庚以借口。”李邦華道:“我以為,還是要穩。可下旨嚴厲斥責左夢庚,令他交還軍糧,但暫時留著他的平賊將軍印,給他自省的機會和時間,同時也是給朝廷籌備兵馬和糧草的時間!”
蔣德璟也點頭,對左夢庚之事,他也是不能忍了,但他身為首輔,深知大明朝廷現在內外的困局,雖然陛下繼位,內外連續打了好幾場的勝仗,但國力依然疲憊,兵力更是不濟,這種情況下,和平解決左夢庚問題最好,一旦襄陽掀起戰事,朝廷隻能調集孫傳庭和馬士英,那一來,已經窮途末路的李自成和張獻忠,怕是會再一次的逃脫,因此,朝廷才會一直隱忍左夢庚的種種不敬和出格行為。
到今日為止,左夢庚扣押史可法已經半年了,雖然據說左夢庚對史可法尊敬有加,言必稱部堂,但卻始終不肯放史可法離開。
而對於史可法被扣押,朝廷一麵令左夢庚放人,一麵給史可法去了命令。
以史可法剛烈的性子,原本是不能受這樣的侮辱,非是絕食不可,不過在得了朝廷的命令,稍一揣摩,既明白了隆武帝和內閣的用意,他是南京兵部尚書,如果死在了襄陽,左夢庚罪大莫極,那一來,左夢庚不反也得反了,因此,為了穩住左夢庚,他史可法是絕對不能出事的,相反,為了給朝廷爭取時間,他史可法不但不能出意外,而且要想法設法穩住左夢庚。
如此,史可法才會以南京兵部尚書之職,一直留在襄陽,但有機會,就會苦口婆心的勸說左夢庚,但左夢庚表麵尊敬,內心裡卻始終不肯聽從他的苦勸。
……
一番討論,最終內閣給出的建議,還是兩手策略,一邊安撫,一邊為襄陽之亂做準備。
隆武帝同意了。
“下旨,嚴厲斥責左夢庚,令侯恂為欽差,前往襄陽,稽查軍糧被劫之事。”
朱慈烺道。
---侯恂是左良玉的恩人,和左部將領也多交善,派他為欽差,是朝廷拯救左夢庚的最後努力,如果左夢庚不聽,那就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議罷,群臣退出。
朱慈烺卻依然坐在禦座裡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