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門前挑出的望竿,掛著酒旗來回蕩漾。
酒肆外堂隻有兩桌客人,店家用布擦著櫃台心道,我還道這賊配軍是吃白食的,沒料到原先也是個公門裡吃飯之人,難怪能結交上秀才公這樣的朋友。
見唐九稍稍猶豫。
都轄道:“老唐,我與你道如今京裡差撥哪有易尋的,你在衙門有些日子,也算得上日久情熟,等閒也有個好去處,我聽說你終日在此喝酒,也不是正經出路。”
唐九道:“在下刑餘之人還有何話,勞都轄親自到此奔波一趟……”
“店家,再來一碗……!”
章越突地出聲打斷了唐九的話,店小二本見章越居然吃了兩大海碗乾飯,也暗暗吃驚。
“……一碗清湯。”章越轉而笑道。
“倒有些嚇人。”
都轄見章越突而打斷他的話,也是微惱,卻見他穿著襴衫也不好招惹。
他對唐九道:“既是如此,唐兄弟不如再考量考量。”
都轄說完抱拳而去,至於軍漢則將擔子放下,裡麵之物顯然是留給唐九。
唐九端坐不動見此端起一碗酒咕嘟咕嘟地喝下肚然後一抹嘴道:“多謝三郎君,讓小人不必再從此人。”
章越舉碗道:“船到橋頭自然直,我以湯代酒敬你。你的出路包在我身上。”
唐九亦是舉碗與章越對碰了一杯。
一旁店家笑道:“好漢,瞧你也是一身氣力的樣子,不怕沒有出路。”
章越笑道:“店家且先賒賬。”
店家笑道:“秀才公且去就是。”
說完章越與唐九出了門,一個回太學,一個投了客店。店家看著二人背影搖頭道:“真是好壞不知,這麼好的差事,居然給辭了,難不成還指著將來平地摳餅不成?果真是一對酒囊飯袋!”
說完店家歎了口氣,收拾起桌來。
嘉祐四年歲末不知不覺就如此渡過,迎來了嘉祐五年年初。
汴京城降了厚雪。
朔風萬裡而來,一夜之間大雪鋪天蓋地卷來,馬蹄沒雪,街道上行車也不見了車轍印子。
年節過後,一間破巷的客店裡,一名落魄潦倒的讀書人正在對著冷窗讀書。
這名讀書人相貌俊朗,隻是微微有些瘦弱。
他手中之書乃是隋書裡的地理誌。
讀書人言道:“豫章、永嘉、建安、遂安之地,衣冠之人多有數婦,暴麵市廛,競分銖以給其夫。及舉孝廉,更娶富者。前妻雖有積年之勤,子女盈室,猶見放逐,以避後人。”
讀至這裡,這名讀書人感慨道:“及舉孝廉即是如此,如今則就如同登進士第也。登進士者有榜下捉婿之遇,難怪中進士又要娶新妻,看來古今不易也……”
這名讀書人說到這裡時,突聽得身後門扉一開。
對方聞聲心虛地將書掩上,轉過身來但見一名女子推門而入。
這名讀書人笑道:“桂英,你可回來了。”
這女子盈盈笑道:“是啊,魁郎,我今日在吳府唱了曲後即是回來,你先等會。”
這名讀書人笑道:“又有什麼新鮮之物了。”
這女子從荷包裡取出一個金豆子笑道:“魁郎,你看!”
這名讀書人歎息道:“這可值得好幾兩銀子啊。”
女子點頭道:“我今日在吳府唱歌,他們家大郎君賞的……”
女子見對方微有不悅之色連道;“魁郎,你莫多心,我與吳家大郎君可是清清白白的,他不過見我曲子唱得好賞得罷了。”
這名讀書人神色稍緩,然後道:“我豈是不高興,隻是怨自己沒用。至老家一路來至汴京,窮困潦倒,身無長物,都是要靠你四處唱曲這才供得我入京的盤纏。我實是沒用至極,沒用至極!”
這女子忙道:“魁郎,你切莫這麼說,當初在老家時,你我約定‘君獨一身,囊無寸金,倦遊閭裡,君但日勉學,至於紙筆之費,四時之服,我為君辦之’,我是心甘情願地賣唱,供你讀書花銷。你我既已約定為夫妻,就彆分你的我的了。”
這名讀書人道:“桂英你放心,你不僅供我上京趕考,還將這麼多年來積蓄儘是變賣供我雙親在鄉養老。此恩此情,我這一生也不會忘記了。我早已承諾,誓不相負,若生離異,神當殛之。”
“彆說,你心意我知道就好了。”女子神色上露出欣慰之情。
這名讀書人名叫王魁,表字俊民,而這女子則是他鄉中一名妓女名為敫桂英。
王魁自幼家貧,但書讀得極好,一日他遊於萊州北市深巷妓館,與敫桂英相遇。王魁見桂英姿容豔麗,寫了一首詩‘謝氏筵中聞雅唱,何人隔幕在簾帷?一聲點破晴空碧,遏住行雲不敢飛’贈之。
敫桂英也是萊州有名氣的妓女,讀詩後喜於王魁的才華,於是委身於他。
後來王魁無從籌措上京的錢,又恐怕自己走後無法安頓自己的雙親,桂英即出麵將自己多年的積蓄全部變賣解決了他的難題,跟隨著王魁進京來的。
如今二人租住汴京一間陋巷裡。
桂英靠著四處賣唱得錢供二人住宿衣食由來,而王魁一心備考以赴國子監解試。
當即二人在客店裡吃飯。
桂英去吳府唱曲時,吳家曾贈予了一些糕點。桂英知王魁喜此甜食,故而不肯吃包著懷裡帶了回來。
二人一麵吃一麵閒聊。
王魁歎道:“這麼冷的天,娘子還是不要去唱曲了。”
“不唱曲,衣食如何來?魁郎,這炭火還夠不夠?我再命店家多備著些。”
王魁點點頭道:“幸虧有娘子張羅著,是了,我入京之後就要交遊了,拜訪京中顯達,科舉之事一來說是考場運氣,二來也是看平日名聲。隻是我這一身弊衣……罷了,如今我們日子也不好,以後再說吧。”
桂英笑道:“魁郎,咱們今日不是剛得了這金豆子麼?我看你這身衣裳著實也是舊了,你先拿去置辦身體麵衣裳,剩下的錢才采買水禮。”
“采買水禮?”
桂英夾了塊肉至王魁碗中道:“當然,既是要見賢達,總不能空著手上門吧。”
王魁恍然道:“是我失了計較。隻是可惜娘子好容易得來的金豆子。”
“怕什麼,吳家喜歡我唱曲,那大郎君出手又大方,多賞些就有了。”
王魁聞言臉上浮過些許不悅,但隨即笑道:“也是,苦了娘子了。”
桂英沒有察覺到了王魁的臉色,繼續道:“吳家上下人都很好,不僅老太太是善人,大郎君二郎君對我們這些唱曲也很是客氣,從不出惡言,還有吳家的十七娘子……”
“十七娘子……”
桂英點點頭道:“不僅相貌美,而且知書達理,我與她曾閒聊幾次,真羨慕這樣的大家閨秀,一生來就是錦衣玉食之命。”
王魁聞言笑道:“他日我若進士及第,你也是錦衣玉食之命。”
桂英聞言打心底高興起來,眼光中充滿閃動的喜色。她看著情郎的麵龐癡癡地道:“魁郎,我就知你將來不會負心的。若是你負心,也不要你應誓,我就死在你麵前,讓你一輩子記得我就是。”
王魁聞言露出不忍之色道:“說這些話作什麼?我以後是要與你一輩子偕老的。你我的盟誓明如皎日,我此心誠固若精金,你不信就不信,反正你死了我也不會獨生,亦相從於地下就是。”
見王魁露出負氣之色,桂英感激至極,麵色紅潤依偎在情郎懷中。
王魁見這美人嬌羞的神色,亦忍不住解開了她的衣裳……
一番雲雨之後,桂英已是沉沉睡去,而王魁則目視不住抖落灰塵的房梁。
王魁自顧言道:“我若登得顯要,又豈能為煙花女子所玷辱,他日也不可帶回家中見父母啊!”
王魁自顧長籲短歎,但又覺得若是自己不第,能有一個如此眼底心底都是自己的女子相伴,此生也是足矣。
同樣在風雪天裡,歐陽發冒雪來到太學尋章越,邀他二人一並前往吳府府上。
歐陽發對章越細細吩咐道:“咱家嶽母最喜滿江樓的炙鴨,你可備上兩隻,至於大舅哥好酒,非雨露白不可,至於二舅哥倒是簡單,東華門外的郭白兩家的鯉魚鮓都行。”
章越聽了歐陽發如此說,不由皺眉道:“我與吳家的親事還未成,如今嶽母舅哥的稱呼,他日我考不中進士,豈非丟人。”
歐陽發道:“這你就無需多慮了,咱這禮數先遞過去,不讓人挑錯就是。再說三郎你就對自己的才學如此沒自信麼?你如今在汴京可是小有才名啊!”
“微末名聲,你也就彆寒磣我了。總之你給我個單子,我照著這些城東城西跑著去買就是。”
歐陽發十分滿意地道:“這就對了。還有最要緊的就是,十七娘子的禮,你備好了麼?”
章越一愣道:“還有這的……”
歐陽發道:“雖是約定成婚,但一切規矩還是要照著定了親的來。”
章越此刻也是由衷的感歎一件事。
這社會的本質是什麼呢?
金錢的作用是什麼?
讀書讀得好的意義是什麼?
很大的程度不過是讓自己繁衍價值變得更高而已,有時候想想也挺沒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