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三十章 搏擊長空(1 / 1)

鹿鳴宴這一日正秋高氣爽,風和日麗。

國子監的三鑒堂門前,如今皆是襴衫青衿入出,眾人見了麵彼此拱手行禮,相互結識。

道旁樂子們坐在席上吹奏,曲調皆是輕快飛揚,為了此番鹿鳴宴平添幾分喜慶。

解子們臉上更是喜氣洋洋,滿麵得意,至於第一次赴鹿鳴宴的解子可謂意氣風發,走起路來腰杆都是挺直了,這日終於暫時一吐十年寒窗的鬱鬱之氣,當然真正平步青雲還是要等到省試。

但這絲毫不妨他們這日縱意。

章越步伐輕快,黃履跟隨在側,一路遇到了解子們,不管認識的不認識,先行一揖準是沒錯,正所謂禮多人不怪。

當年聽聞太學裡的師兄們,說鹿鳴宴,瓊林宴如何如何風光,和某某大佬見過麵喝過酒,如今到了自己身上,那份激動之情,實在是難以言喻。

無論彆人說得如何天花亂墜,萬般道來,等到自己親臨體驗才是真的。

章越一一見禮,手也是舉得酸了,方至三鑒堂前。

但見三鑒堂上紅燭高照,堂上擺滿了饋贈解子之物,如折綠襴(上截白色下截加綠的襴衫)。

一串串串起的現錢用盤子盛起,高高擺放在堂上。

還有兔毫筆一捆一捆紮在一堆,疊成小山的劄紙,至於酒水和吃食都擺在各桌案。

這筆費用是由國子監支出,其中也有些賢達讚助。

這饋贈多寡,取決於各州府的財力。

比如開封府實力最雄厚就多送些,不然怎麼叫天子腳下。

其他各州府也不會虧待了上京的解子們,這盤纏都得給足了。給少會讓這些貴人們日後記恨的。至於國子監沒有財源,收入都是靠朝廷全額撥款,無疑就是最寒磣的。

不過有總比沒有好,看到這些饋贈,以及宴席上的酒饌,章越不由滿意,什麼是鹿鳴宴?

鹿鳴的毛詩序裡都說了要‘既飲食之,又實幣帛筐篚,以將其厚意。’

說白了就是又吃又拿。

古人並非迂腐,也是很講究實惠的。

這還有個名目,此被稱為‘’贐送’。

在進入三鑒堂前,每名解子都還需在薄上簽到,寫上姓名,籍貫,事後會刻印一份預宴名單,這稱為小錄。

不同地方也有不同叫法,有稱‘期集小錄’,‘鄉飲小錄’,‘同舍小錄’等等。

解子事後到書鋪花錢買一本就好了,這錢千萬不能吝嗇,以後有事求人或者攀關係,就全靠這本小錄了。

當然省試的‘進士小錄’,那更是牛逼中的牛逼。

不過按照這本小錄上,六百個解子裡,在一科省試裡會出進士一百人,諸科十五人,明經十人。

至於隔壁的開封府解子更牛逼,會出進士二百一十人,諸科一百六十人。

最後才是全國各地考生加在一起,隻出進士兩百人,諸科,明經人數稍多,但也不超過進士之數。

換句話說,這本小錄裡六百個人有一百二十五人會在省試裡脫穎而出,至於沒中的也沒關係,以後也有機會。

不少到場解子,他們不是忙著拜謝幾位考官,與國子監的官員見禮,就是相互攀談看看日後有無借重之處。

章越目光左右尋了一會,才發現郭林一個人手足無措的站著,顯然完全不會應酬。

這是寒門子弟的天然劣勢。

章越不由偷笑,然後從背後走到郭林身旁,重重拍了下了他的肩膀。

郭林被章越此舉顯然是嚇了一跳,回過頭看見是對方不由釋然,撓了撓頭道:“師弟,你又來戲我。”

章越大笑道:“師兄,你也太呆了,怎也不去拜會幾位考官。”

郭林道:“方才隨幾位同窗拜會過了,如今也不知作什麼……”

郭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三郎,拜會考官了。”黃履提醒道。

章越道:“我省得,師兄你等我一會。我再引薦同窗與你認識。”

“好的。”

章越當即與黃履一並排隊,等了前麵解子見畢後,終於輪到了章越。

一旁學吏當即挺直了腰,鼓足了氣大聲讚名道:“國子監解試第三名章越入見。”

聽得學吏高聲稱此,堂上嗡嗡聲一下子小了一半。

左右的解子都看向這裡。

進士科第三名,何等厲害的人物!到底是怎麼一個樣子呢?

但見一名穿著白色襴衫的少年從容不迫地走到三位考官行一禮。

“好生年少,這般了得。”

“好教你們知道,這三字詩,攻心聯,青玉案都是這位章度之所作。”

“竟是他,難怪,難怪。”

“不僅如此,天子還賜給他同三傳出身,結果給辭了。”

“小小年紀如此了得,一看真是龍鳳之姿。”

“這般年紀,也不知婚配了否?”

章越聽著旁人的議論之聲,不由心底一陣陣舒暢。

果真章衡說得對,感覺成功之後不僅更自信,看事更通透了,而且對於顏值也很有加成,不僅走路帶風,似乎也比以前更帥氣了。

陳洙,司馬光,楊繪皆看向章越麵上都是和藹之色。

年輕有才,又是一表非凡的學生,誰不青眼有加。

如今是鹿鳴宴,又不是麵試之時,故而三名考官沒必要端著,都是一臉笑容。

至於章越則奇怪為何另一個考官李大臨沒有出現在此地,正常來說無論是解子和考官都不能缺席鹿鳴宴。

因為鹿鳴宴還有一個隱含功能,那就是甄彆‘冒籍’的解子。

不是太學生,卻冒充是太學生。

這時陳洙開口了。

“章度之,吾鄉後生,老夫早就聽過你的名字,”陳洙滿臉笑容對左右兩個考官言道,“那日在政事堂上奏事,吾聽富相公言後生可畏,吾不由問是何後生。”

眾人聽到富弼的名字都是肅然起敬。

韓琦,富弼人望很高,讀書人提及二人都是一臉肅然,不敢有絲毫議論或不恭。

陳洙笑著言道:“富相公對我等言道,汝鄉有一後生名為章度之,直言老夫執政至今五載,天下不聞慷慨激烈之名,而日聞敦厚之聲,責老夫有萬全之過啊。”

聽了陳洙這麼說,眾解子差點給章越嚇倒,膽子大得夠可以啊,連昭文相公都敢批評,最後批評後,人家還誇你‘後生可畏’。

這句評價差一點可媲美歐陽修稱讚蘇軾的那句‘讓一頭之地’了。

章越道:“學生一時狂妄,不知天高地厚,是富相公大人大量不與學生計較。”

陳洙絲毫沒有怪罪章越貿然批評宰相的意思,而是笑道:“富相公宰相肚裡能撐船,後生輩有些狂狷之氣,他是不會計較的。他還道殿試要看你的文章,度之到時切莫要讓富相公失望。”

聽到這裡,眾人心道,章越能得富弼賞識,這比解試第三更有意義。

幾位考官都是笑起,陳洙對章越眼神很是和善,顯然沒有計較他在考試中沒有用‘耑’字。

“學生記住了。”

章越又向司馬光見禮,司馬光則一副從容平和的樣子。

看過去這樣有持重莊嚴儒者之風,很難會不令人心生敬仰佩服之意,但誰知就是對方成了日後王安石變法最大的阻礙。

因為後世的緣故,章越對司馬光其實一直不抱有好感的。

司馬光負手道:“兩位考官都道度之的文章好,經學更好,但老夫卻以為度之你的經學好則好矣,不過還是要回到稽古振今來,經義以簡單為要,妄加一句己見,即差之毫厘失之千裡了。”

章越自不會反駁,司馬光這話純粹是善意提醒,以自己的觀點佐證,不是教訓人的口吻。

“學生記住了。”

下麵輪到楊繪,對方笑道:“聽說度之原先是諸生,至進士科不過兩年半,即有這般成就實在令人刮目相看。”

“老夫觀你的文章句句都古意,稱得上精深於九經,而反饋於文章上,這足以令當今不少輕經義而重文章的讀書人三思的。沒有經義之功,寫出的文章多是華而不實,言而無味的。”

這句話令在場不少考生都大有收獲,一並都稱受教。

當即章越從三位考官那邊退下,眾人見三位考官都給章越戴了高帽,著實是羨慕不已,這難道就是解試第三的風光?

之後章越將黃履引薦給了郭林。

二人雖一並行卷過,但沒有認真聊天,此番經過章越鄭重介紹下二人聊得格外投緣。

下麵鹿鳴宴開始。

鹿鳴宴是從周禮中鄉禮飲酒傳下來的。

周禮中鄉禮飲酒作用有一是鄉大夫三年一次推舉賢能,二是宴請國中賢能,三是地方官習射飲酒,四是黨正蠟祭飲酒。

如今就是賓賢能。

除此以外還有‘尚齒’,古禮年歲最長必須上座,而不是按官位大小來排座次。

故而除了官員,此番還從大相國寺請來一位高僧排為最上座。

這一次操作後世會有些看不懂,但在官場來說卻是再正常不過了。

這些加在一起就是尊老尚賢的上古之製,用宋人的話來說就是‘用舊章敦勵良俗’。

這時堂內外的樂子齊奏升歌,鹿鳴宴的升堂歌分彆是《鹿鳴》,《四牡》,《皇皇者華》,後世取第一首《鹿鳴》,代指鹿鳴宴。

賓主酬答之意儘在其中,還帶著雍容清越意味,還順帶著點飛黃騰達。

章越,郭林,黃履等人一並唱起了。

皇皇者華,於彼原隰。

駪駪征夫,每懷靡及。

我馬維駒,六轡如濡。

載馳載驅,周爰谘諏。”

……

這首皇皇者華出自詩經,一句‘’皇皇者華,於彼原隰’道出了久遠的光華景象,全篇寫得一名使臣為國出使,為國儘心儘力,遠遠地仿佛窺見周代那個為儒家一直歌頌的盛世氣象。

誦歌之時,一堂上下其樂融融,正所謂‘溫柔敦厚,詩教也’之意也在這裡。

歌畢,按照古禮。

下麵依次有肅賓、序賓、祭酒、主獻、賓酬、主人酬介、介酬眾賓、修爵無算、沃洗、揚觶、拜送、拜既等十二項程序,其中還有約束九事。

反正在外人看來是一係列繁文縟節,以往師兄去過鹿鳴宴的回來沒有不吐糟的。

但吐糟歸吐糟,該進行還是進行。

周代時,鄉禮飲酒時州長,黨正等地方官員都以這些繁文縟節來看考量賓賢的風度能力,最後達到選用人才的目的。

這樣選拔人才的標準,當然是很不靠譜的。

但說起來選拔人才的標準,從古至今不是也一直那麼玄乎。

好比一個年輕人拜見上官,一見麵就說錯話,行錯禮,那麼上官對這個年輕人印象也是欠佳,哪會有進一步考察的意思。

上位者沒有功夫對年輕人進行詳細的考察,一般就是通過一次見麵下一個論斷。至於更多人連見麵的機會也爭取不到。

說起來宋朝科舉考試比這周禮鄉禮飲酒確實更科學,但更重要是劃定一個標準打著更公平的名義,等於將人才的選拔權力收到了朝廷手裡,而不是鄉大夫的手裡。

陳洙作為主考官充任鹿鳴宴,當堂獻詞道:“今日鹿鳴之宴非為飲食而已,凡我長幼,各相勸勉,忠於國,孝於親……”

其餘就是一些勸勉的話。

這樣的話章越聽過很多次,但大多數沒有仔細聽,但這樣的講話中如果認真聽,可以聽出很多名堂來。

好比這一句‘’忠於國,孝於親’,讀書人讀經第一個讀的是孝經,要學習孝道,這個是文教,學校裡學到的知識。

這忠於國即是政教。

這話大意是,鹿鳴宴後你們中有一些要從學生走向工作崗位了,在家必須孝親,在國則要忠君。

這話讀書人都很容易接受,因為政教也潛移默化在學教之中。

下麵是國子監的盧直講獻詞。

盧直講說話就沒有那麼多套路了,而是語重心長,包含了很多叮嚀和瑣細的勸勉。

章越這一刻有種聽著老校長畢業講演的感覺。

近三年太學的學習生活,光陰於彈指之間揮手而過。

太學裡的高大的槐樹,蒼鬱的竹林,擁擠熱鬨的饌堂,公試私試時的緊張和考後那歡喜悲傷,每日匆匆催人起床的鼓聲,這口中無論怎麼嫌棄但最後終將離開的地方。

許許多多的感觸彙在心頭。

無論春雨冬雪,在爐亭裡苦讀的一幕,忽大雨瓢潑,卻不得不趕往崇華堂聽講。

在很多師兄口中,這段時光裡回憶起來,是人生中最無憂無慮之時了。以後的日子煩惱隻會越來越多。

然蒼鷹終將奮然振翅,搏擊長空!

男兒當自強。

有的會墜入大地,也有的會直衝霄漢。

從自命不凡而至承認平凡,這是大多數人人生的軌跡。但也終有人會從平凡而至不凡。

旁人恍然不覺,但章越聽得卻想起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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