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謙之告退之後,耶律大石眯著的眼睛才睜開,透出一絲淩厲之色,低聲道:“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耶律鐵哥隻道陛下在罵娘,也悻悻道:“沒驚動猛虎,卻引出來一條亂咬人的瘋狗。蘇州反賊殘殺了我族人五千名,這筆帳不能這麼算了。正好殺一批串通反賊的奴隸,給北征大軍祭旗。”他頓了一頓,歎口氣道:“耶律迪烈又上表請罪了,我安撫了他一番,命他仍舊留守沈州,戴罪立功。滅口的民夫一個也沒逃走,沒有走漏風聲,也不算誤了大事。”
耶律大石點點頭道:“迪烈是個實在的人,辦事一向穩妥。這番事變,也是無心之失。汴梁傳來消息,趙柯召見我朝使者問了沈州之事。宋國的理學社正在大肆宣揚此事,甚至上書請命北伐,收複幽雲,救漢兒於水火之中。”說到後來,耶律大石的口氣中帶著一絲嘲諷的意味,隨即臉色又轉為凝重。他看著耶律鐵哥道:“身為北院樞密,你要記著,無論何時都要集中全力對付一個敵國。”
“臣明白。”
“夏國在東京道和我們為難,來而不往非禮也,府庫中尚餘鎧甲軍械,送兩千套給蔑爾勃部,西京道再撥給他們幾萬石冬糧。”
“臣遵旨。”耶律鐵哥沉聲答應,又問道,“那些瘋狗怎麼辦?讓他們這麼猖狂下去?”
耶律大石眼神微凜,契丹族人數本來就不多,漢軍一口氣處斬了五千男丁,實在是觸犯了他心中大忌的。他沉吟良久,神情變幻幾次。“這條瘋狗,朕自有收拾它的辦法。先放一放。這件事情已經驚動夏國和宋國,就隻能先息事寧人,”他歎了口氣,低聲道,“漢人若是聯合起來,才是我們的心腹大患。”
明月的清輝從禦帳穹頂的空洞裡灑下來,星辰宛如寶石綴在深藍色緞子一般的夜空裡,一閃一閃地放射著光芒。臣僚告退後,耶律大石站起身來,在星空下來回走了幾步,仰望著似乎無儘幽遠的天空。每當這時,他才有些孤家寡人,遺世獨立的感覺,仿佛自己的神魂和長生天融為了一體。除了下雨下雪的時候,這皇帝禦帳無論寒暑,穹頂幾乎都是敞開的。疲乏和倦怠的神魂被這神秘的夜空清洗得空明而潔淨,他就好像回到了祖先在草原上的生活,天作穹廬,地為氈毯,大群大群的牧馬和牛羊,在草原上無拘無束地遊蕩的生活。那才是契丹人。
徜徉了片刻,耶律大石又再度陷入沉思。宋夏此次不約而同地為遼東漢人出頭,是個極端危險的征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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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行德收到陳東的回信,已是十二月了。和行德許久沒有通書信,陳東的這封信函寫得很長。沒有真正的緊急之事,卻用了最快的郵驛,也不知費了牙角行多少銀錢。這麼辦事,倒是符合他豪爽的性子。李邕也不會計較這些。也托陳東的福,趙行德終於知曉了中原最新的情況。
皇帝趙柯登基已經有兩年,初步掌握朝政後,開始展露鋒芒。東南行營都部署王彥和河北行營都部署劉延慶互調職位。上諭為免士卒勞頓之苦,兩名大帥隻能帶親兵五十名赴任。幾大將門雖然根深蒂固,但顯然頗為所動。西京行營都部署曹迪,河東行營都部署楊忠嗣,河東路經略安撫使折可適,三位邊庭柱石一起上表乞骸骨。官家下旨嘉勉並挽留其繼續為國儘忠,還分彆賜給三位老臣錦袍、玉帶、旗幟等物。最後曹、折兩位老將留任,楊忠嗣加為左衛大將軍,解甲歸田,其子楊彥卿繼為河東行營都部署。河東軍退出了河北,王彥應隨即派兵接收了真定府。朝中隱隱有將宦官監軍立為常製的議論,許多理學社士人拚命反對,甚至有太監不得出京的提議。對這些議論,官家皆未置可否。
轟動天下的蔡鋆遇刺一案,刺客胡可及殺人償命,因罪大惡極被處以淩遲之刑,但終究沒被汙以謀反之罪。理學社士人等暗通了杭州府提轄官武鬆,將胡可及的遺骸收斂,葬在太湖之南,武康縣令吳子龍親手書寫“大宋之義士胡可及之墓”。此事又被奸黨揪住大做文章,武鬆因監守自盜獲罪刺配廣南,因此而受牽連的理學士人達數百家,連吳子龍在內,俱都流放瓊州。當今天子並非一味壓抑清流,不但親自下旨喻示瓊州知府,不可折辱摧殘士人的風骨,朝廷還供應著必需的糧食布帛,隻不許這些士人離開瓊州而已。
朝廷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一舉扭轉了胡可及案在清議上的被動局麵。不但蔡太師上表謝恩,天下俱稱今上乃是有為之君,就連大部分被流放的士人,也道陛下是少有的寬厚明君。唯獨趙行德讀到此節時,從內心感到一陣厭惡。
早先的元祐黨人和理學社股肱人物,位居顯要的也越來越多。秦檜加集賢殿大學士,執掌秋闈。李若冰得太學祭酒黃堅的舉薦,從前又是受奸黨的陷害,被調回京任鴻臚寺少卿。因為安思古和胡可及兩案,理學社內部有了些爭議和不快,再論清濁的呼聲越來越高。
此番理學社上下齊心指責遼國濫殺無辜,力主朝廷要為遼東漢人伸冤,不可坐視幽燕久淪異域。倒是在某種程度上緩解了理學社分裂的危機。而發起此事的趙行德,則被理學社各派視為可以接受的人物。他隱居得越久,名聲也越大。已經有些後進士子,慕名相約去遼東尋訪名士。
在書信的末尾,陳東才淡淡地提及,他因胡可及一案的牽連,被外放出京,任廣州知府,兼提舉廣州市舶司使,管著組織移民出海開疆拓土等事宜。今上已經下旨,征發流民、裁撤廂軍,各州縣收押犯人、贅婿、小偷、私娼,欠債不能歸還者、妖言惑眾者、以及假冒僧道者等傷風敗俗、作奸犯科之人。一律先集中送到廣南、瓊州等地牢城營,再在廣州市舶司使監管下分批移民屯墾於海外沃土。陳東預計過不了多久,中原州縣地方將為之一淨,而且有不少海商在打這批流人和拓海生意的算盤。
“這移民拓海墾殖的事情,落在陳少陽手裡,倒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趙行德頗為欣慰地想到,看到那些移民的來源時,不由得皺起眉頭,歎了口氣,隨手將信紙疊好收起。此時的天氣苦寒,就這麼一小會兒的功夫,剛剛磨好硯墨又凝成了冰,不得不再度磨勻,才能回信。想到陳東看到信時,人已經在廣州了,故友兩三人天各一方,不覺有些悵然。
陳東在信裡沒有提及的是,官家在東宮時的心腹太監錢珪出任廣州市舶司市舶太監,兼廣州水師監軍。錢珪在移民拓海墾殖之事上,也有極大的權力。陳東被外放廣州的事,整個大宋朝野上下,議論如潮。有的說陛下對陳東有意栽培,這曆任州縣之後,回京就要拜相。也有的說陳少陽因上書為胡可及辨冤而觸怒陛下,失了聖上眷顧,此番外放廣南吉凶難料。因丞相趙質夫的舉薦,鄧素權禮部侍郎,在會試貢舉方麵舉足輕重,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有的理學社出身的官員奉鄧素為首領,而另一些理學社人則攻訐鄧素不辨清濁,與朝中昏庸的舊臣合流。
對這些傳言,陳東和鄧素都未做任何辯解。隻是在陳東出京那日,鄧素親送出了南熏門外十裡,二人在十裡亭賦詩飲酒為彆。
這一天格外的寒冷,幾乎是滴水成冰的天氣,外加上昨夜又是一宿的大雪。城外數百裡儘成為雪國,行人蹤跡稀少,飛鳥近乎絕跡。但南熏門外十裡亭的氣氛卻是極其熱鬨,官紳士商幾千人將十裡亭實實地圍了個水泄不通,十裡亭外幾百步遠的雪地都停滿了送行的車馬。陳東身著黑色儒袍,外罩著一件白熊皮的大氅,臉上掛著笑容,口中答著話,不時朝相熟的朋友拱手作彆。送行的人圍得水泄不通,陳東揖讓進退之間,眉宇間卻隱含一絲沉鬱之氣。陳夫人早已在車中等候,自從嫁入禦史府後,她便深居簡出,少有拋頭露麵。
莫說陳東是簡在帝心的重臣,又是理學社之首,隱然是天下清流的領袖,就是廣州知府兼市舶司使,權知拓海屯墾這個差事,對陳東來說是被貶外放,對彆人來說可是天大的肥差。海外的香料、象牙、犀角、佳木等寶貨早已行銷大宋各地,這日進鬥金的買賣,眾多富商巨賈早就躍躍欲試。朝廷推出了這個拓海的方略,又有大批不要錢的勞力可用,那簡直就是白送了。隻要廣州市舶司使金口一開,立刻便財源廣進,他手指縫稍稍鬆上一鬆,流下來的就是金山銀海。所以這一天送行,汴梁的富商都是悉數到場。全汴梁的清流名士和豪商薈萃於十裡亭前,倒是真是不同凡響的熱鬨。
這邊廂正熱鬨著,遠處又逶迤走來三人。兩名官差押解著一個虎背熊腰,相貌奇偉的大漢。那前頭的官差見十裡亭裡已經擠滿了人,回頭對那戴著枷鎖的點頭哈腰道:“武大爺,這亭裡有大貴人在吃酒,便在外邊歇息一腳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