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漸漸露出魚肚白,一個睡眼朦朧的漢軍望哨朝垛堞外麵一望,臉色頓時變得蒼白。距離南山城不遠的地方,遼軍正在出營列陣。在朝陽的照耀下,隻見無邊無際的盔甲耀眼,刀槍曜日。遼軍的陣麵極為寬闊,南山城東麵的地方,寬不過十餘裡而已,放眼望去,除了海邊三裡多沒有遼軍外,其它地方似乎都被遼軍給填滿了。營寨和步騎列陣層層疊疊,一眼望不到頭,各營之間有無數的兵馬來回調動。
狹窄的戰場和在矮小的南山城的襯托下,遼軍大陣顯得無邊無際,兵力雄厚無比。陣中飄揚著各部的旗幟鮮豔,前陣是奚軍步卒穿著鐵甲,結成堅固的。大陣中間隱現火炮炮壘,鐵桶炮黝黑的炮口對準了城頭,大批契丹兵已經下馬結陣,簇擁著各種攻城器械,等候進攻的軍令。
雖然遼軍還未攻城,但如此雄厚的兵力,卻在無形中給漢軍以極大的壓力。從遼軍大陣裡,不時傳來大聲的兵丁和民夫們推動拋石機和攻城車的號子聲,軍官拖長聲音下令的吆喝聲,時疏時密的時近時遠馬蹄聲,這些動靜,城頭上漢軍都聽得清清楚楚,可每次踮起腳尖張望,卻隻看見那一望無際的營壘和大陣。
遼軍的炮壘時不時地試射炮彈,伴隨著轟轟的炮聲,一枚枚鐵彈丸劃出高矮不一的弧線掠過了南山城的城頭。一見炮彈飛來,漢軍們便縮著脖子趴在地上,而城下的遼軍則發出大聲的哄笑,就連不斷呼嘯的北風,也仿佛在為遼軍助威。
南山城北馬麵炮台中,人人臉上都籠罩著一股凝重的氣氛。透過狹長的炮眼,童雲傑望著仿佛無窮無儘的敵軍,低聲道:“趙將軍身負遼東全局,在後麵督戰便可,不須親自來。”他的臉色堅毅,心裡確實存了與南山共存亡的打算。守城的漢軍裡,不過五百多火炮手,再加上千餘名火銃手,千餘弓箭手,五百刀盾手。在強大的遼軍麵前,這點點實力委實不值一提。
在來勢洶洶的遼軍麵前,區區三千漢軍所防守的南山城,簡直就如擋在車輪前麵的一石子兒一般,隻要車輪滾滾向前,隨時都能被碾得粉碎。南山城甚至連石子兒都不如,因為它幾乎完全是土造的,確切的說,隻是一塊稍微大點兒的土坷垃罷了,在車輪下麵,也許它隻配被壓得粉碎,變成灰塵。
劉誌堅看了趙行德一眼,欲言又止,在他內心裡,也是不看好南山城的,就連黃龍和遼陽那樣的堅城,在大軍攻打下,也難說固若金湯,雖然南山城可說是趙校尉親手謀劃營造,可是,這般矮小的城池到底能否守得住,真是叫人心裡提不起一點信心。
趙行德同樣眯著眼睛觀察著遠方的遼軍。敵台的炮眼呈狹長的矩形,但視野已經足夠。和汴梁城將鐵桶炮架設在城牆之上不同,南山城的將火炮架設在離地大約十數尺高的炮台內,用粗大的木樁子支撐起來,頂上還有三尺多的夯土,炮手在炮台中發炮,可以不懼敵軍的矢石。
“我和劉都頭留守此城,趙校尉還是在後麵督戰吧。”簡騁也沉聲道。杜吹角臉色有些發白,跟著附和道:“趙校尉,......”
杜吹角的話還未說完,趙行德卻開口了,問道:“我為什麼要離開?”
眾將都麵麵相覷,不知如何回答,隻聽他緩緩道:“此城難道是微若累卵麼?怎麼在我看來,它是穩如泰山才對。”他從炮眼垂直的方向指出去,正是兩座敵台之間,最容易遭受敵軍攻打的城牆正麵,沉聲問道:“誌堅,若是遼軍蟻附攻城,這塊地方,撐死了能有多少人?”
劉誌堅順著他的手指望出去,遲疑了一下,答道:“大約兩千人左右。”南山城因為小,城牆下麵地方也是極為狹窄的,攻城的軍隊哪怕用最密集的陣型,攜帶最少的大型器械,那那塊彈丸之地,也隻擺得下兩千多人。
趙行德點了點頭,又問道:“就當他兩千人抵死不退,兩邊的敵台全速發射霰彈,大概多久能全部殺光?”他的話語裡微微帶著些寒意。劉誌堅不禁哆嗦了一下,腦海裡重複著“多久能殺光兩千人?”這個問題,熟悉火炮的他很快就發現,確實用不了多久。兩側敵台分彆各布置了五門鐵桶炮,而每一發鐵皮彈筒裡都裝有百多枚霰彈子。十門鐵桶炮全速發射出橫掃而過的彈雨,而衝到城下的遼軍卻擠作一團,無處躲避,死傷累累之時,他們真能不退麼?
“南山城下隻擺得開這麼點人,遼軍再多,也變不出多餘的地方來。鐵桶炮可以最大限度的殺死他們,殺人的速度超過敵軍補充上來的速度就好了,隻要炮彈充足,糧草不缺,南山城穩若泰山。”趙行德麵無表情道,“我為什麼要離開?”
“真,......,真的麼?”杜吹角腦子有點暈呼,他覺得趙校尉的話有些道理,但是望了望遠方那如同大海一般無邊無際敵軍,仍舊有些遲疑。
趙行德沒有嗬斥他,反而問道:“吹角,一天有十二個時辰,水往低處流,四時寒暑交替,就和人餓了要吃飯,困了要睡覺一樣。這些總不會錯吧?”杜吹角想了想,答道:“這是自然。”
趙行德點了點頭道:“自然就是天道。天道有常,無論賢愚,無論強弱,對誰都一樣。遼國人若是隻會蟻附攻城,是絕對攻克不了南山城的。”他話語中帶著不容置疑的語氣,杜吹角再度用力點了點頭。不能不說,這近似神棍的語言,讓眾將感覺奇怪之時,居然感受到了他那莫名奇妙來自“道”的信心,某種程度上減輕了對遼軍的恐懼感。
“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趙行德低聲道,仿佛自言自語,又仿佛在給眾將打氣。就在他的視野之內,遼軍已經開始加快了炮轟的速度,一枚枚巨大的石彈畫著弧線飛越了南山城的城頭,偶爾有幾發直接打在南山城的城牆上,發出“砰”“砰”的聲音顯得十分沉悶。遼軍的炮擊一直持續,趙行德估計遼軍至少發射了數百枚數斤到數十斤不等的各種石彈,其間還夾雜著一些拋石機拋射的石彈。
然而,遼軍並未攜帶可以發射數百斤石彈的的巨型鐵桶炮,這些石彈並不能擊毀加厚的夯土城牆,甚至很多在傾斜的牆麵上直接彈飛了。那些正好落在城牆頂端和城內的炮彈造成的損失也極少,因為城牆上除了少數軍卒外,幾乎沒有什麼東西,城內更是隻有光禿禿的地麵。除了漢軍的軍營是貼著城牆反斜麵修建的,彈藥和食水都存放在數尺深的地窖裡麵,漢軍甚至可以不經過地麵,直接穿過過短小的地道到達各麵城牆。
另一方麵,因為南山城占據了居高臨下的優勢,炮彈射程比遼軍更遠,而趙行德得了柴宜的幫助,早就預先標定了和試射了遼軍可能架設炮壘的各個要點。遼軍的炮壘不斷被南山城內的重炮擊中,火炮營傷亡慘重,不但損失了幾十門火炮,連剩下的炮彈也越打越是不準,很多都高高的飛過南山城的城頭,不知道打在什麼地方去了。
大約一個時辰之後,遼軍都統耶律燕山也看出了不妥,除了把火炮營都監吳春叫過來又抽了幾鞭子之外,也想不出什麼其它的辦法。他見不能指望光憑著火炮便能打開南山城,便下令攻打城牆,前陣的萬餘奚軍立刻壓了上去。
南山城所在山丘平緩,奚軍行動得也並不快,萬餘大軍裡麵,還以夾雜著牛馬拖曳的各種攻城器械,速度雖然不快,卻是漫山遍野而來。城頭的火炮卻似是啞了一樣,漢軍瞭望哨眼睜睜地看著奚軍從山腳推進到了第一道壕溝前麵,正準備搭上濠橋,卻發現這道壕溝雖然很淺,卻有非常之寬,普通的濠橋根本夠不著對麵。奚軍隻能暫時停在壕溝前麵,先用原先的濠橋和泥土填出了一條可容其它攻城器械通過的道路,這一耽誤便又是大半個時辰。如此慢吞吞的速度叫遠處的觀戰的耶律燕山氣得七竅生煙。
在將軍們的催促下,牛馬拉著轒轀車和雲梯通過壕溝時,奚軍步卒則一隊接一隊的跳下壕溝,舉起盾牌繼續向前進發。這漢軍所挖的壕溝頗為古怪,衝著山下的那邊沿極淺,壕溝底下卻故意挖成一個倒斜坡麵,使衝著山上這邊沿深下去不少,因此前麵的奚軍還沒有爬上壕溝,後麵的又輕易跳了下來,一時間,整條壕溝裡,幾乎擠滿了推推搡搡的奚軍人馬。
就在壕溝的底端,一座土壘從裡麵捅開了一塊窗口,露出了黑洞洞的炮口,十幾名火炮手在裡麵悶了半天,終於見了天光,有人暢快地吸了口氣,望著擠成一團的遼軍,狐疑地問道:“這,還用瞄準麼?”後腦門當即被拍了一把,後麵的人罵道:“快閃開,開炮!開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