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犧牲的軍士當中,有十三個是我們康國人。”
康德義手撫著白色的宣紙,臉色凝重道:“我要親自給他們的親人寫信,寄托一份哀思。”河中大部分地區都是夏國直接管轄的,康國統治的範圍隻有康居城周圍一小片地方,其中又有不少家族世代為商,是不事耕種的商民。所以一個月內犧牲十幾個軍士,對康國來說也是一件大事了。康德義身為夏國皇子兼康國世子,更要認真對待。王室平常並不插手具體事務,口碑就是這樣一點點建立起來的。
“阿繡,”康德義招呼門口道,“你送王妃先回去吧。”
“是,殿下。”阿繡躬身應道,卻站在門口一動不動。以她的經驗,康王世子夫婦意見向左時,遠不是世子一句話就能定了的。康伊娜像大多數粟特女子一樣活潑好動,雖然接受了宮廷教育且熟知漢書,卻絲毫不被中原禮法拘束,更在大婚之前便已認識了康德義。伊娜是粟特語“最喜歡的人”,二人還是兄妹的時候,她就常常用軟磨硬泡的辦法來達到目的。阿繡甚至懷疑,康德義跑到遼東去碰了個大釘子回來,也早在王妃的算計之中了。
果然,康伊娜不但沒有遵命,反而輕盈一轉身,橫坐在了康德義膝上,再身便摟住了他的脖子。“可是,”康伊娜微仰著頭,撅嘴道:“哥,我就是睡不著嘛。”她嬌靨如花,吹氣如蘭,康德義隻要一低頭,就恰好觸碰她的櫻唇。成婚以後,小妮子退去了羞澀,就喜歡和他嬉戲玩鬨,康德義明知她是故意的,心中卻是一陣燥熱,他輕握著纖腰,拍了拍她的圓臀,口中哄道:“乖乖回去,我處理完公事,待會兒就來。”
“不嘛,不嘛。”康伊娜卻是不依,,她嬌聲道:“明天再辦不好?好不好嘛。”她一邊央求,一邊扭動身軀。康德義抱著溫熱的嬌軀,感受著肥嫩豐盈的扭動,心頭蕩起陣陣漣漪。他輕咳一聲,朝門口看了一眼,阿繡忙垂下眼瞼,躬身退了出去。這情形確實是不適合外人在場的。康伊娜也朝門口看了一眼,隻看見掩上的房門。
阿繡一向是十分體貼的。她自從汴梁被救回來後,便一直跟在康德義身。過去總有人販子將康國美女販賣到各位做女奴,直到夏國占據此地後才嚴加禁止。阿秀的遭遇得到普遍的同情,康皇後也喜她忠心耿耿,對其另眼相看,讓她一直跟隨康德義,除了照顧飲食起居外,還定期向康皇後密報康居國宮廷的情況。
三月的天氣,野外尚且寒冷,屋內卻是溫暖如春。“哥,”一個迷離慵懶的聲音道,“你們漢人也講,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康居最大的國事,就是延續血脈,所以......你要多多努力喲。”有人險些被口水嗆到,咳了一聲,道:“這個......不過勸農是一年的大事,明天還要早起。”“恩。”慵懶的聲音低低切切道,“起不來也不許怨我,你自己才是大懶蟲。”
房門外,春雨淅淅瀝瀝,仿佛有人輕輕在歎著氣。
自從夏國向河中不斷移民以來,土地開墾越來越多,勸農大典一年比一年盛大莊嚴。康國世子替老國王代勞勸農典禮,今年已經是第二年了,春雨貴如油,在這天前夜灑下的一場春雨,被人們視為天降祥兆。康居城外一片高台上坐滿達官顯貴,高台下麵有一片大約百餘畝的土地,土地外麵早已人山人海,人們七嘴八舌的議論著。
“快看啊,那就是小康王殿下。”
“嘿,這年頭村裡隻剩下老弱婦孺,還有這麼多棒小夥子!”
“是啊,連牛馬都不夠用了。”
“他們扶著那個怎不是犁啊?那又是什麼農具?”
農田邊上,百姓們圍得水瀉不通,一邊一串串鞭炮點燃,霹靂啪啪聲響過後,外圍的百姓們大聲喝起彩來。除了參加大典的官吏百姓,還有許多變戲法,耍雜技在外圍表演,小販們穿梭其間,叫賣喧嘩之聲不絕於耳,場麵顯得十分的熱鬨。
今年的勸農與往年又有不同,因為河中的成年男丁大量出征,春播大部分要靠健婦、老人和少年來完成。大丞相府幾經斟酌,決定逐步在河中推廣節省人力畜力的免耕法。這種耕地的方法是長安學士府大學士徐昉提出來的,已經在長安試驗和小規模推廣了將近十年,因為與傳統主張深耕的耕作方式大異其趣,所以一直沒有大力推廣。河中未來幾年的人力吃緊,卻是促使丞相府最終下定了決心,在河中推廣免耕法。
從徐昉的經驗來看,免耕法不必收割秸稈,播種前不需多次犁地耕地,能大幅度地節省人力畜力,還能孕養土地的肥力,小幅度增加糧食的產量。它的弊端是雜草叢生,病蟲也會一年比一年增多。河中缺乏耕地的人力,但是,剩下的老弱婦孺還有不少,往後數月可以加大拔草的功夫來彌補。病蟲害也不至於一發不可收拾,如果幾年後再深耕一次,破壞土壤中潛伏的蟲卵,便能防患於未然。總之,推動免耕法雖然有一定的風險,卻是丞相府在當前情勢下所能做出的最好決斷。
“殿下,”王宮內官小心問道,“可以開始了嗎?”
“可以了。”康德義點點頭,雙手扶住了播種機的犁梢。
他是普通的農夫裝束,短棉布衫褲很單薄。雖然天氣並不溫暖,但乾起活兒以後,自然就不會冷了。在康德義身旁,二十多個軍士各自扶著自己的農具。農牧曹每次推廣新技術,都是先教會軍士,然後通過軍士來指導為數眾多的蔭戶。為了在勸農大典上用免耕法播種,連同康德義在內,這些軍士都練習了多次,以確保不要給圍觀百姓以錯誤的第一印象。
在徐昉試驗的時候,農牧曹也一直在試製與免耕法相匹配的農具。康德義扶著這一台播種機,隻要一匹馬便能拉動,普通婦人的力氣就可以操縱自如。這是學士府花了近十年時間反複優化後的播種機。它的作用是切斷去年流在地裡的秸稈,將土翻開淺淺壟溝的同時灑下種子。撒種後再深施一遍肥,然後用馬拉的覆壓機將種子完全埋進地裡。今年丞相府準備在河中接近三成的土地上推廣免耕法。這些新式機器都是去年由工坊加緊趕製出來的,囤積在河中府庫中,春天未到便陸續下發給留守軍士,隻等開春便會借給蔭戶使用。
“咚”“咚”“咚”,鼓聲如春雷陣陣,宣示大典正式開始。
“駕——”康德義長喝了一聲,驅趕馭馬,扶著播種機筆直向前。
以康德義為中點,軍士們列成了一字長蛇陣,各自驅趕著馭馬,馭馬走直線齊頭並進,向前拉動播種機,軍士們一邊控製馭馬的速度,一邊通過連杆控製著撒種子的速度。播種機在身後留下兩條淺淺的壟溝,春播種子已經灑了下去。勸農是實實在在的體力活兒。大典從早至晚,康德義他們就要完成這一百畝地的耕種,就算有馭馬和農具可用,這一天下來,也非得累出一身大汗不可。
高台上,康伊娜性高彩烈指著遠方道:“看,那就是世子殿下。”
勸農大典上,一眾美女朝著場內指指點點,若在往年,勸農大典中,跟在康王身後耕作的,都是康居國各地的世家勳貴。今年則是不同,非但康國,整個河中的勳貴大都在前線作戰,因此,跟在康德義身邊這一批軍士,大都是留守的普通軍士,雖然地位遠不如從前,但一個個身體壯實,生機勃勃又遠遠勝過那些三四十歲的河中勳貴。據說春播完成之後,他們也將奔赴前線,輪換下一批回鄉修整的軍士。
“姐姐,聽說世子殿下也將前往鐵門關駐守,可是真的?”
康伊娜微蹙蛾眉,點了點頭,望著康德義的身影,美眸難得透出一縷憂愁。
“這場戰事,”曹芸兒歎道:“不知何時才能打完。”胡麗姝也道:“是啊,往年這時候,身邊都是人,煩也煩不過來。可是今年,到處都是冷冷清清的。”這些貴女嘰嘰喳喳,惹來遠處不少火熱的目光,康國居於東西的要道上,向來是盛產美女之處。康伊娜周圍這群彩衣翩翩的貴女更是其中的翹楚,這個春天對她們來說,實在是太寂寞一了些。
“除了軍府,哪兒能找到這麼多精壯的小夥子啊。”圍觀的百姓群中也發出嘖嘖讚歎聲,也有許多人歎息,春耕找不到人手,許多家隻有靠婦女和老人頂上去。今年的收成唯有靠神佛保佑了。在人群密集處,白袍衛士圍成一個小圈子,幾名錦袍老人凝視著康德義耕種勸農的場麵,外麵議論不斷傳入他們耳中,他們的談話卻隻有彼此才聽得見。
“開始打仗的時候,第一要想的是怎麼結束。”陳昂歎了口氣,低聲道:“護國府校尉不惜一切和大食諸侯打這一場仗,他們心裡到底有沒有結束的計劃?難道不滅掉羅姆突厥,就準備將河中的人力物力耗乾不成?眼看遼宋相爭又成相持的局麵,再這麼泥足深陷下去,東麵一統天下的大好良機將要錯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