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籲——”
賈元振輕拍著安撫戰馬,放開韁繩,單手提著刺槍,跺了跺腳,緩緩地走入冰湖。
每向前五步,就狠狠地用槍刺向下紮去,試探冰層的厚度。雪白的冰湖看似一片平靜,實際上危機四伏,這一片冰湖是賈元振曾經試探過的,但他仍然十分小心翼翼,不知什麼地方就藏著窟窿,一不小心就吞噬掉性命。槍尖擊刺著冰麵,砰砰做聲,白色的冰屑四濺。在冰湖上探路是十分耗費體力的事情,有的斥候隨便刺些白點,根本不管冰層是否厚實到能通過戰馬戰車,也有的斥候寧可貓在湖畔吹兩個時辰的冷風,然後回去編個幌子交差了事。不過,賈元振卻是個踏實做事之人,他身為十營護軍使,卻每每單人匹馬,親自出巡查探虛實。
“還好,這幫混小子,沒給我打埋伏。”賈元振咧嘴道。
冰麵上行走十分費勁,步行不長的距離,已讓人氣喘噓噓,體力將要耗儘之時,他才折返了回去,打個呼哨,爬上馬背之後,他感覺雙腿仿佛慣了鉛似的,所幸從軍這段日子來,他的馬術已頗為了得,又是老馬識途,不需如何費力,戰馬便隨心意得得得往回奔馳。這一路十分順利,回到大營時,已是人為雪人,馬為雪馬。在大營門口,賈元振敏感察覺有幾分不同,將戰馬料理好,踏入大帳,見到左念遠和駱歡的神色,賈元振愈發肯定了自己的判斷。
“大軍要北上了?”賈元振將頭盔放下,沉聲問道。
“正是。”駱歡有些激動地道,“賈兄,你看,這一回有幾分勝算?”
賈元振搖了搖頭,伸手接過左念遠遞過來一碗暖酒,微閉目喝了下去,熱力散發出來,凍僵的身子方才暖和回來,看著一臉興奮之色的左、駱二人,他心下暗暗歎息。廣南營乘船一路北上,雖然器械精良,奈何都是南方人,除了一腔熱血之外,連帶兵的將官,如左駱二人都沒見過下雪。廣南準備的冬衣不足,又是客軍,到了北地樣樣都缺,特彆是禦寒的衣物鞋襪,從廣南帶過來的在河北幾乎毫無用處,還是陸明宇看著趙帥的麵子上,從京東路的補給中分出一部分給他們的。饒是如此,從廣州出兵時盔甲鮮明的六營精銳,如今衣甲雜亂,但從軍容上看去,就和普通的州縣團練差不多少。不過,廣南軍上上下下,特彆是左念遠和駱歡二人也憋著一股氣,平常也盼著早日在戰場上打出廣南營的聲威。
故而,他們得到大軍即將出征的消息後,立刻聯袂來找賈元振,希望聽聽他的看法。
賈元振乃太學生從軍,趙行德舊部,北邊久曆戎馬,對左駱二人來說是最好的結交對象。
“王大人如果分派北伐軍務,廣南營一定爭取要和陸、羅二位大人同路行軍。”
賈元振看著左念遠和駱歡,沉吟良久後,低沉地說道。
左念遠一愣,和駱歡對視了一眼,從對方眼中看出明顯的失望之色。
駱歡滿懷一腔熱血,而賈元振這話無異於一盆冷水。
相比之下,左念遠反而冷靜了下來,他在廣州城下經曆過一番血戰,親眼目睹許多同窗和袍澤血染沙場,他又是廣南營的主帥,也比駱歡要多想一些戰場之外東西。廣南營數千裡千裡北上而來,坐了幾個月船,將士們正暈暈乎乎,到了河北之後,幾乎未經休整,六營廣南子弟就被調到最前線,和河南三鎮兵馬待遇相似。而且,糧餉補給也比其他營頭要麻煩得多。那時候,還是嶽飛和曹良史主持北伐大營。廣南營遭遇的這些雖然未必出於嶽曹二人的授意,更可能是軍中陋習,朝廷傾軋所致。如今嶽曹退位,換了王貴,北伐大營中的明爭暗鬥也更加激烈。廣南營身為客軍,無論如何,戰場上保命存身還是要多考慮一點,否則的話,數十萬大軍角逐生死的疆場,就是一個吞噬生命的黑洞,吞掉這三千廣南子弟隻是一瞬間事。
“多謝賈兄提點。”左念遠誠心謝道。
駱歡也跟著他拱了拱手。對方在此等情形下邀請形同孤軍的廣南營與本軍同行,本身就是一種關照。駱歡雖然心裡覺得賈元振有“暮氣”,但他久在公門曆練,這點人情還是心領的。“彼此,彼此,”賈元振亦拱手還禮,又道,“二位都是南人,初來河北,雖然看似適應了這裡的天氣,但曠野之中行軍,又與呆著大營裡截然不同,所以賈某這才多嘴了一句。大軍出征在即,我也不說那喪氣的話來。大軍出營以後,就不能再暢飲了,來,我們滿飲此杯。”
“好,乾!”三隻酒杯碰在一起。
河北苦寒,所以軍中平常不但不禁酒,而且非烈酒不飲。嶺南州縣盛行淡味的黃酒或淡甜的蔗酒,左念遠和駱歡初到河北時,還大醉過幾次,至今還不能完全適應烈酒。駱歡被嗆得咳嗽了一聲,卻抹了抹嘴邊的酒漬,大笑道:“說夏國有烈酒名英雄血,可惜不層嘗過。”
“我認識幾個關西的軍官,他們應該有,”賈元振點頭道,“下次帶過幾壺過來。”
“好,一言為定。”左念遠微微笑道,駱歡也笑道:“願在在幽州城頭與賈兄痛飲。”
他和駱歡的背後的廣南理社,賈元振言語間涉及到河南三鎮、京東漢軍與關西朝廷在暗地裡的曖昧關係,他們雖然不是迂腐之人,但涉入太深也有不妥。雖然在東京留守司的陰影下,河南三鎮兵馬與廣南營形成了事實上的盟友關係,但左念遠和駱歡還是十分謹慎,彆一不留神就卷入了朝堂爭鬥的漩渦。哪怕名滿天下的趙先生,也差點被這漩渦撕了個粉身碎骨。
大軍出征在即,不便耽擱時辰,三人喝過幾杯之後,左念遠和駱歡便告辭回營。
“南方來的斯文人,打仗還不知如何?這要到了野外,怕不凍掉了鼻子。”
指揮簡天良不知什麼時候鑽了出來,站在賈元振身旁,目送左念遠和駱歡二人乘馬離去。
簡天良是關西的軍士,他和太學出身的賈元振相處甚得,卻和左念遠和駱歡格格不入,因此,每當這二人前來拜訪賈元振,甚至是向他們道謝時,簡天良都能躲則躲,而且每次都能躲掉,仿佛隔著一兩裡就能聞著二人身上的酸氣一般。簡天良對左駱二人這種莫名的排斥感,賈元振隻能報之以苦笑,岔開話題道:“簡指揮,雪一天小似一天了,天氣該轉暖了吧?”
“暖,卵?”簡天良伸手接過一把雪花,撚了一撚,搖頭道,“這雪沫子越來越小,天氣不是轉暖,應是越來越冷了。”他見賈元振不信的神色,將發髻拉開,指著殘缺的左耳朵,賭咒發誓道,“老子在漠北打仗的時候,天上下的雪細得跟沙子似的,這半拉耳朵,就是那時候凍掉的。”賈元振順著他指點看去,隻見左耳剩一半的耳朵觸目驚心。漠北苦寒之地,安北的軍士雖然有毛皮大氅,羽絨襖子,身上有凍傷的仍然比比皆是,因嚴寒而殘疾的也不鮮見,不過,對軍士來說,這些都是資格。簡天良在夏國退役行商之後,平常雖對殘損處有所遮掩,卻不憚向軍中同伴展示它們,在他眼裡,賈護軍有這個資格,也能理解自己的驕傲。
“水寒風似刀,不過,血總是熱的。”賈元振低聲道,目送馬上身影消失在漫天風雪中。
“陸將軍是左軍,即是前鋒,咱們廣南營隨陸將軍行軍,也必然是先鋒啊。“
駱歡側頭對左念遠道,臉上帶著興奮之色。陸明宇是趙行德麾下大將,他也見過兩麵,並無排斥之意,反而隱隱為能夠做為北伐的前鋒而興奮。原先嶽飛執掌北伐大營時,張憲的前軍和陸明宇、羅閒十的左軍輪流擔任大軍的前鋒或者前衛,如今嶽飛去位,張憲和王貴麵和心不和。王貴用左軍當前鋒的可能極大,唯一可慮的,是陸明宇是否接受王貴的調遣。
“曹嶽與趙先生有奪帥之恨,陸羅二將因此反出了東京留守司,即便這樣,兩位仍然不計前嫌,以大義為先,率軍參與北伐大業。如今嶽帥去位,張憲等人或尚有心結,對陸羅二位來說,卻是兩可的,他從前怎麼樣,今後亦當怎麼樣。”左念遠按轡徐徐而行,沉吟道,“再者,左軍有三萬之眾,陸、羅將軍,這都是跟著趙先生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猛將悍卒,他們不論做前鋒還是斷後,都應該有自保之道。咱們和左軍一同行軍,應該也是穩妥的吧。”
他這心思還是受了賈元振的影響,駱歡也點點頭,畢竟是三千廣南子弟,性命都壓在了二人身上,二人心頭也是沉甸甸的。不知不覺,白茫茫的前路上出現一片鮮豔的旌旗,廣南六營的營壘已然在望,駱歡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陰沉沉的那些想法暫且摒出腦海,沉聲喝道:“管他呢,眼看出征在即,我再去搞點酒肉,這兩天殺豬宰羊,大家夥兒吃飽了,奮力殺敵破陣,複我三關,直取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