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自己的府邸,顧青其實並沒有太多感情羈絆,在他眼裡這座府邸不過是個住宿的地方。
它是房子,不是家。
房子裡有管家下人,但沒有親人和愛人,整個府中隻有他這一個主人,每天看到的是下人丫鬟們誠惶誠恐的臉龐,在這座府邸裡,沒人敢跟他大聲說話,他皺皺眉頭丫鬟們都會嚇得跪地請罪。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李十二娘和張九章的府邸都更像他的家,在他們的府裡顧青能感受到親情的溫暖,所以這也是顧青回到長安後,寧願先去李十二娘府上赴宴也不願回自己府邸的原因。
然而此刻看到許管家那張驚喜若狂的臉後,顧青站在門前忽然有一陣短暫的怔忪。
一座他並沒有當成家的房子裡,仍然有人把他當成家人。
隨著許管家中氣十足的一聲吆喝,府邸大門打開,一群下人手忙腳亂上前行禮,有的伶俐地用撣子給顧青掃身上的灰塵,有的木訥地咧嘴直笑,丫鬟們站在前院,怯怯地行禮後急忙奔入後院收拾臥房。
跨入家門的一刹那,顧青立馬適應了自己是家主的角色。
許管家躬身跟在他身後,一邊走一邊嘮叨。
“說話便是三年,侯爺總算回家了,以後可不敢去那麼遠了,有家萬事足,留在家裡心中才安寧,侯爺,前院的銀杏樹長粗了一圈兒了,您看,還有東院的牡丹花,幾開幾謝,好幾輪了也沒見家主來賞花兒,若花兒有靈性,得知家主回來了,明年一定開得比往年更嬌豔……”
“這幾年家裡換了幾個下人,老朽做主踢走了幾個乾活偷懶的,又招了幾個手腳勤快的,去年有個丫鬟手腳不乾淨,偷了後院書房的一塊上好硯台賣錢,被後院彆的丫鬟揭舉,老朽讓人打了一頓板子,趕出府了,事情不大,老朽沒讓報官,怕說出去讓人笑話,壞了侯爺的英名……”
顧青走得很慢,臉上一直帶著微笑,聽著管家絮絮叨叨地說著家長裡短雞毛蒜皮,心情不知不覺愉悅起來。
遠離了塞外漫天的風沙,回到長安又體會到熟悉的人間煙火味,這座宅邸越來越有家的味道了。
許管家正在嘮叨,斜刺裡忽然竄出來兩道人影,一肥一瘦,顧青猝不及防被拽住了衣袖。
郝東來和石大興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拽著他,郝東來泣道:“侯爺,侯爺,您可算回來了,您不在的這幾年,小人茶飯不思,夜不能寐,每時每刻都在想著您,記掛您在千裡之外的安西吃得可好,穿得可暖……”
石大興抹了把眼淚道:“侯爺不要信他,您走以後郝胖子吃得比誰都多,您看看他的身形,更胖了。”
郝東來麵色一僵,淚眼婆娑怒視石大興,尖聲道:“姓石的,非要跟我過不去是嗎?”
石大興冷冷道:“我是見不得虛偽小人蒙蔽侯爺。”
顧青含笑打量著郝東來,摸著下巴道:“郝掌櫃好像真的圓潤了幾分,臉也更大了……”
郝東來肥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道:“是……是虛胖,身子抱恙,腎陽有虧而致虛胖,侯爺,小人身上長的不是肉,是嘔心瀝血打理買賣落下的病!”
顧青恍然:“做買賣做到腎陽有虧的地步,郝掌櫃果真殫精竭慮,讓我倍受感動……”
郝東來還沒來得及高興,旁邊的石大興從容地補了一刀。
“‘殫精’或許有,‘竭慮’可不見得……侯爺走後,這胖子索性便住進青樓了,長安平康坊的青樓姑娘們,鮮少有未曾被他糟蹋者……”
郝東來徹底怒了,再也顧不上禮儀,像隻吃撐的蛤蟆,肚皮高高鼓起,然後衝著石大興撞過去,口中大喝道:“姓石的,我與你拚了!”
顧青眨眨眼,迅速轉身看了一眼,許管家站在身後,一臉微笑神情不變,顯然對兩位掌櫃的惡鬥習以為常,連周圍下人們也是一副淡定的表情,一點也不慌張,更沒人上來勸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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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青笑了笑,人間煙火氣更濃鬱了,陽間的味道。
扔下二人在院子裡浴血火並,自己邁步進了後院,顧青邊走邊道:“許管家,那倆貨打完後罰他們站在院子裡牽手一個時辰,並且還要深情款款對視,我先補個覺,待他們牽完手後來後院見我。”
許管家滿臉堆笑應了。
一個多時辰後,顧青打著嗬欠從臥房裡走出來。
幾年沒回家,臥房意外地沒什麼黴味兒,顯然每天都有丫鬟打掃,而且還在裡麵掛了幾個鏤空的香薰銅球,味道聞起來很舒服,顧青已很久沒睡過如此舒服的覺了。
伸展著懶腰走出臥房,郝東來和石大興一臉生無可戀地並排站著,二人的目光不經意對視,隨即統一露出作嘔的表情,剛才的牽手和深情款款對視對二人殺傷力極大。
顧青將二人叫進房裡,二人坐下後,郝東來剛準備說什麼,被顧青擺手製止了。
“咱們的買賣這幾年如何?擴張了嗎?”
郝東來露出得意之色,笑道:“整個關中的城池裡都有咱家的商鋪,蜀州青瓷如今已被很多權貴官員追捧,欲求一件而不可得。畢竟是貢瓷,而且出自貴妃娘娘的故鄉,被陛下和娘娘喜愛,下麵的權貴官員自然瘋狂效法購之。”
顧青哦了一聲,又道:“每年得利幾何?”
石大興想了想,道:“每年除去商鋪和雇人等等開銷,純利大約四萬貫以上,商鋪開得多了,各種開銷難免繁重,主要是石橋村的瓷窯燒出來的瓷器太少,否則得利應該遠不止此數……”
顧青笑道:“幾年時間,你們將商鋪擴張到整個關中,已經很厲害了,沒讓我失望……”
兩位掌櫃剛露出高興的表情,顧青笑容卻忽然斂起,神情嚴肅地道:“接下來我要說的事情,你們馬上去辦,不管理不理解,你們都要馬上辦好。”
兩位掌櫃一愣,急忙應是。
顧青緩緩道:“接下來咱們所有的商鋪全都關門,店夥計全部遣散,包括長安的商鋪,也都關了,一家不留,儘快將賣商鋪的錢收攏起來給我。”
兩位掌櫃瞪大了眼睛,呆怔許久,郝東來渾身肥肉一哆嗦,氣急敗壞道:“侯爺,這是為何?好好的買賣為何要收手?”
顧青歎道:“因為馬上要天下大亂了,咱們的商鋪若繼續開下去,過不了多久會被燒光砸光,血本無歸,必須趁著時局未亂之前趕快收手,多少能挽回一點損失……”
兩位掌櫃一呆:“天下大亂?侯爺何出此言?”
顧青冷冷道:“有個絕密之事,離開這個屋子誰都不準說出去,否則必死。……範陽的安祿山就快起兵造反了,他手中有二十萬精兵,一旦起兵便是席卷天下之勢,你們說我該不該賣掉商鋪?”
兩位掌櫃大驚:“安祿山造反?”
顧青歎道:“你們知道安祿山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若他起兵造反,不管攻入哪個城池,若知道城池裡有我名下的商鋪,你猜商鋪的掌櫃和夥計會是怎樣的下場?趕緊結束商鋪,遣散掌櫃和夥計,是在救他們的命,明白嗎?”
郝東來訥訥道:“也……也包括長安嗎?安祿山會打進長安城?”
顧青沉默許久,緩緩道:“會。”
三人都沉寂下來,良久,石大興神情悲戚道:“煌煌盛世,難道一朝就會傾塌嗎?天下何處可安?”
顧青輕聲道:“去蜀中,回青城縣,據我猜測,叛軍應該打不進蜀中,那裡暫時安全。”
“遣散掌櫃和夥計時不要跟他們說原因,有些能力比較強而且對咱們忠心的,可以適當帶幾個走,連同他們的家眷一起回蜀中,不要心存僥幸,叛軍勢大,傾巢之下絕無完卵。”
郝東來咬了咬牙,道:“我這便去辦理賣商鋪之事。”
石大興也道:“我去遣散夥計。”
兩位掌櫃神情灰敗,瞬間仿佛老了好幾十歲,二人起身正待告退,石大興忽然停下腳步問道:“侯爺,如此大事,為何長安朝堂卻沒有半點風聲?難道咱們大唐的天子和朝臣皆不知嗎?”
顧青深沉地道:“天子或許有猜疑,但他恐怕仍不敢相信安祿山真敢明刀明槍反了大唐,朝臣們有些或許知情,他們和天子一樣,都不敢相信他能打進長安,而我,早在安西就知道安祿山即將要反,但這個消息我不敢對天子說,怕他治我離間君臣之罪……”
自嘲似的笑了笑,顧青道:“有意思吧?君臣都在猜疑試探,叛臣劍拔弩張一觸即發,而我,這個真正知情的人卻隱瞞不敢報,因為扯下最後一塊遮羞布的人不但無功,反而有罪。”
兩位掌櫃寂然無言。
是的,所謂盛世的最後一塊遮羞布,刀沒架到脖子上以前,大家都在粉飾太平,明知臣已不臣,仍在天真地以為他不敢打,以為他的心裡仍有忠孝善惡。
真正清醒的人,已在厲兵秣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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