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尺的信就是一封普通的家書,內容寥寥,不過數百字。
先是問及雙親安康,又提及方寸最近功課如何,然後便隻說自己初入仙殿,諸事繁忙,因此疏了給家中的書信,但自己待到手頭事務告一段落,也打算歸家探親,以全思念。
反反複複看下來,並無甚何出奇之處。
便是寫信的紙張,亦是普通,連半點靈蘊都沒有。
方寸心裡明白,雖然這封信看起來普普通通,而且信上的靈封依然完好,但如果真有人一直提防著自己兄長的話,這封信說不定已經被許多人看過了,畢竟這是一個有煉氣士有妖鬼邪魔的世界,有的是手段,將這封信前前後後看過了無數遍,還不留任何痕跡下來。
他甚至懷疑,是不是哪怕到了這時候,都會有人在盯著自己,看自己能從信中得到什麼。
所以不必指望有什麼問題明著寫出來,隻從字裡行間去尋真意。
而讓方寸感覺有問題的,乃是信中的一段話:
“寸之資質,遠勝於兄。隻念雙親無依,故動私念,不許入書院,留庭間代兄儘孝。”
這段話看起來很普通,無非便是方尺在感慨,其實弟弟方寸的資質也很高,甚至比他還要高,隻是他已經踏上了修行之路,注定漂泊在外,近乎斷了紅塵,家中雙親無人侍奉,這才不許方寸進入書院修習,隻是作為一名凡人留在族中,代替他這個當兄長的侍奉雙親。
這件事,本也是外人眼中的方家狀況。
方尺年幼顯露不世奇才,展露頭角,方寸卻是長到了十七歲,仍然呆在家中。
依著方尺的名聲與身份,他想入仙院,應該是件非常簡單的事情,甚至柳湖城這個四方聞名白廂書院,之前都曾經有座師專程著人來方家請過他,主動引導他踏上煉氣士這條路。
可機會擺在了麵前,方寸卻不肯去,推說辛苦,整日裡隻遊手好閒,流連於街巷之間。
就連方家老爺有時候對外人講,都隻會說煉氣士太辛苦,一成煉氣士,半世不著家,家裡出一個煉氣的就行了,天天在外也見不著個麵,留這個小的在跟前侍奉,看著也寬懷。
很多人便是因此,才覺得方寸不求上進,有機會不加以利用,常常暗中取笑。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方寸其實真的考不上書院!
……
……
煉氣天賦,本是天授!
人有一口先天之氣,壯大精神,抵禦妖邪,橫渡生劫,區分眾生。
這一口氣,便是人,或者天地生靈降生下來,呼呐的第一口氣,從此留在肉身,無影無形,卻真實存在,從這一口氣,跨越了混沌與清明,區分了娘胎與自身,此後生長經曆,明理識物,先後經曆幼青壯年,再至衰老,而這一口氣,也將於逝世之時,離開自己……
這一口氣,便是人的本源,也是修行的根基所在。
因先天帶來,上蒼賜予,是以謂之先天!
所謂的煉氣士,便是借這一口先天之氣修煉的人。
人之資質優劣,便也在於此,有人天生先天之氣強,生來百病不生,頭腦聰明。
也有人先天之氣較弱,因而生來體質衰微,心思愚鈍。
千百個人,有了因著這一口先天之氣的不同,便有了千百個性子。
千百個性子,又成就了千百種際遇。
種種因緣之初,皆是這口氣!
人人皆有先天之氣,所以人人皆可修行。
但先天之氣強壯的,自然天賦也就更好,更容易得到青睞。
先天之氣不強的,調教起來困難,更難有大的成就。
……
……
傳說中,煉氣士便有一種檢測人先天之氣的法門,可以尺度衡量!
世間傳言,先天之氣最強者,乃是三寸三分三厘,這是人能達到的極限。
最弱者,也簡單,便是死人!
不過這世間之大,無奇不有,也有一些人臨死之際,先天之氣卻沒有散儘,便有可能留存下來,遊於體外,便是孤魂野鬼,困於體內,便是僵妖屍魔,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白廂書院作為仙殿下設,專替大夏王朝培養煉士氣苗子的地方,自有收徒規矩。
他們的標準,乃是三寸為界。
三寸以上者,資質為佳,可以教導。
三寸以下者,資質不足,便是修煉了,也難破生死劫,還是老老實實過日子吧。
在很多人眼中,方寸的天資應該是很好的,畢竟他有一個傳說之中先天之氣達到了三寸三以上的兄長,兄長天資如此之高,那麼與兄長一母同胞,流著同樣血液的弟弟天資自然也不會差到哪去,可比較尷尬的是,方寸心裡很明白,自己的先天之氣,應該是不足三寸的……
想探查這口先天氣,倒也不必全指望煉氣士的手段,有個最簡單的方法。
閉氣狂奔。
奔跑之時,那一口氣藏於體內,鼓蕩臟腑丹田,天賦高者,閉氣之下,可奔百步,兩百步,但天賦低者,不過數十步,便已頭暈眼花,這其實就體現出了先天之氣的強弱。
傳言中,還有一種土方法,那便是逮著脖子割一刀,看血噴出多遠……
……當沒說,彆試!
方寸隻在私下裡試過第一種方法,發現自己隻能撐到八十步。
後來還瘋狂苦練過一陣,卻也隻能撐到八十五步,再多一步都難。他心裡也明白,這就是自己極限,改變不了。就好像是前世的百米測驗,不是誰來練一練,都可以進入十秒的。
某種東西,從娘胎裡便已決定了,沒有辦法改變,隻能認命。
誠然,對方家來說,有這麼一位好兄長,那就算是資質差了一些,進入書院,也很簡單,實際上,白廂書院三百餘學子裡麵,本來就有許多,仍是資質不夠,又憑了銀錢進去的。
但方寸卻一直沒有進,也沒有開始修煉,便是因為自己兄長給的建議。
這位兄長沒有解釋過,隻是在平時與方寸的書信往來裡,讓他不要急著修行,沒有解釋為何不讓方寸修行,但方寸還是決定聽了他的,因為彆的事情還好說,但在修行一道,這世上怕是無人比自己那位天才兄長更有話語權,所以方寸相信,他不讓自己修行,一定有其深意!
問題就出在這裡,自己的資質問題,兄長是知道的。
那他在信裡說自己的資質遠勝於他,擺明了就是在胡說八道。
難道這是自己的兄長在矯情的寬慰鼓勵自己?
常人看來或許也正常,但方寸卻知道,這不是兄長的性子。
那可是一個自己的父母過壽,都隻會說長命百歲,而不說壽比南山的人啊……
心裡起了這點狐疑,方寸便繼續看了下去。
慢慢品讀,看到了書信的結尾,便又看到一句特彆簡單的話:世事雖艱,但天道煌煌,吾道定不孤也!古人言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若弟有心仙道,定不輸為兄。或可拔亂天之雲,鎮永夜之邪,兄亦可寬心歸田,守昭昭天日,而弄貓狗。世人之樂,莫有如此之者……
從信上所言,方寸仿佛看到了兄長方尺的歸隱之念,他似乎有些疲憊了。
與通篇書信相比,這最後的結尾,既像是在敘閒話,又像是在向自己發著牢騷。
但以方尺這樣的性子,也會發牢騷麼?
方寸坐在了書桌前,慢慢品讀者,一字一句,細細揣摩。
“但天道煌煌,吾道定不孤也……”
“天道煌煌,吾道不孤……”
“……”
“……”
聲音漸低,惟有自己可以聽見。
看起來方寸似乎是被自己兄長的書信感動,陷入了一種悲傷的情緒裡,卻無外人知道,此時的方寸,心間正掀起了無儘的驚濤駭浪,他能夠從這八個字中,感受到一種彆樣的情緒,而在他的記憶裡,這八個字,也是當初兄長曾經對年幼的自己,不隻一次提起過來的……
這不是方尺的口頭禪,因為方尺隻在自己,且是年幼的自己麵前提過。
如今偏又在信中寫了,是為何意?
慢慢念著這八個字,方寸緩緩讓自己的心神平緩,沉浸入了這八字之中,也不知過了多久,這八個字漸漸如雷鳴一般在他心間升騰,充斥於心間,愈來愈響,仿佛是滾滾神雷。
到了最後時,方寸甚至不知道是自己在念這八個字,還是這八個字在自動的回蕩在心間。
周圍的一切都在慢慢的隱去,隻留無儘的黑暗,像是陷入一場夢中。
書案,窗戶,甚至房頂,皆消失了,仿佛身處虛無。
而他周圍,卻響起了無儘的悶雷之聲。
仔細分辯,便可以發現,那所有的悶雷聲,都是交織在一起,沉重渾然的“天道煌煌,吾道不孤”這八個字,似乎這八個字,已經化作了沉雷,響徹在這一片天地之間。
喀喇……
方寸抬頭,便好像看到蒼穹之上,正有一道道閃電劃過!
於此一霎,仿佛有某種力量,正在穿越無儘的時空,橫貫大夏之地,向著方宅湧來。
那是無窮無儘的黑暗神雷,蛛網也似的布滿了天空,然後自九天垂落。
一道接著一道,向著自己劈將了下來,在那無窮無儘的神雷之下,自己就是一個普通人,自己就是一個螻蟻也似的凡人,似乎每一道恐怖異常的神雷,都可以將自己擊得粉碎。
不僅是自己,就連整個方宅,以及方宅裡的所有人,都被擊得粉碎。
他麵對這局麵,甚至沒有絲毫掙紮之力。
就連方寸,心間都忍不住升起了一種大恐慌,麵對未知恐懼的無力感。
急切之間,他隻做了兩件事。
第一件,便是將自己書案上的硯台,放在了書案左上首,一個隱約不可見的符紋之中。
第二件,便是將身邊那柄舊傘拿起,撐在了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