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你很聰明,我認為你的第三個條件要價應該不是很大。嗬嗬,你總是這樣,把最容易最簡單的留在最後,複雜困難的放在前麵。”心情輕鬆的巫彭笑出了聲。
“請大國師給磐石寨委派幾名祭司。”天浩神情莊重地說:“磐石寨需要神靈的庇佑,需要風調雨順的好年景,需要平平安安不受外族的威脅……所有這一切,都需要行巫者的幫助。”
這是天浩龐大計劃的一部分。
隨著磐石寨規模不斷擴大,人口增加帶來的一係列問題隻會日益複雜。目前寨子裡的行巫者隻有巫行父子加上天浩三個人,他自己同時還要身兼頭領一職。重疊的職權在小規模村寨裡很管用,可隨著治下人口越來越多,各種事務繁雜,天浩根本顧不上行使自己的巫者職能。
巫者能做的事情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教育。
寨子裡的孩童必須接受教育。從最基礎的文字開始,到中、後期的綜合課程,其中包括動植物基礎概念、氣候觀察、農作物栽培、畜類馴養等等……知識的傳播手段大多為口授,在地上畫圖和泥版教學互為輔助。品學兼優的學生將被挑選出來,成為新的行巫者人選。除此而外,他們日常最重要的學習項目,就是與神靈溝通。
巫行教過天浩如何與神靈交流。
神靈很多,不止一位。他們掌管著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從天空中閃亮懾人的雷電,到腳下卑微的螞蟻,從你耳邊撫過的風,到每天排出體外的糞便,所有的一切在冥冥中都有神靈掌管。天神、大神、地神、多能之神、詭詐之神、豐收之神、黑暗之神……在天浩看來,這其實是蠻荒時代人類對自然界諸多現象無法理解,隻能以神靈作為解釋的神秘主義起源。自己這種文明時代有知識有文化有理想的“智者”不應該,也絕不可能被迷惑。
一切神秘主義都是牛鬼蛇神。
打倒巫婆神漢,用科學手段破除迷信。
這口號是如此熟悉,經曆時光打磨仍是貫徹人心。就像腦子混沌的時候狠狠衝著自己大腿上用錐子刺進去,再喝下一大杯不加糖和牛奶的濃咖啡,整個人瞬間清醒過來。
很多事情,自己明白是一回事,實際麵對又是另一回事。
磐石寨需要巫者,隻有這樣才能讓遠在雷角城和黑角城的統治者安心。畢竟距離這兩座城市太遠了,天浩在連續多次征戰中表現出優秀的統治者能力。磐石寨裡也許沒人嫉妒,卻保不準會遭到來自上層人物的猜忌。天浩很願意接受來自雷角城委派祭司的監督,真心誠意。
何況詹建華臨死的時候說過:這個世界上有神靈存在。
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天浩百思不得其解。
他覺得這是瀕死之人在最後關頭不顧一切為了活命故意製造的虛幻。可在潛意識當中,他對此充滿了懷疑。
天浩不想從詹建華口中得到答案。那個人很狡猾,慎密的心思處處都設置了陷阱。如果不是自己掌握先機給他安排了那樣一個劇目,坦誠相對的結果肯定是自己死得莫名其妙……畢竟,詹建華對這個野蠻的世界比自己更加了解,誰也不知道他的過往,不知道他真正活了多久。
“沒問題。”老國師毫不掩飾眼睛裡透射出對這個年輕人的欣賞。看得出來,天浩沒有被權力迷惑,他知道分寸,懂得尊卑。這種有能力有腦子又懂得進退,隨時隨地擺正位置的下級官員最受統治者寵愛。他們非但不會威脅到自己的地位,也願意為上麵的人分憂。
“現在說說鹿族人的紡織機吧!”三個條件在巫彭看來其實沒什麼大不了,沒有超過他的底線,甚至遠遠高於想象中應該給予天浩的獎勵。
懂得天高地厚的人很值得拉攏,尤其這還是一個腦子靈活,花樣百出的家夥。
區區一個鹿慶東在巫彭看來根本不算什麼。隻要能夠得到鹿族人的技術,就算砍下一百個王子的腦袋,在巫彭眼裡也就是一句話,簡單無奇。
天浩從懷裡拿出一張卷起的獸皮,當著牛偉邦與巫彭的麵徐徐展開。
簡化版本的珍妮紡紗機與曆史上的那台機器區彆不大。同樣是依靠輪軸轉動牽引棉紗,將棉線在旋轉的紡錠上集中。作為簡化版本,天浩刪除了原型機上八個紡錠的一半,隻留下四個。
為了得到權力,鹿慶西寧願拿出任何東西作為交換。他並不認為鹿族的紡織技術能對自己有所幫助。第一次帶著左所寨頭領福全前往磐石寨,身份被識破的時候,為了活命,鹿慶西把鹿族的機密當做交換籌碼,對天浩一一言明。
鹿族的織機有五個紡錠,隻要機械基礎構造大體相同,多一個少一個其實並不重要。天浩不會拿出完美的織機版本,任何時候都要給自己留條後路。牛族在鹿族內部派駐了大量密探,兩相印證,如果自己拿出來的織機圖紙綜合效能超高,非但不會得到來自牛族高層的賞賜,反而會給自己惹來麻煩。
巫彭對鹿族技術的渴求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他自己也在不斷潛心鑽研。當即拿過獸皮,隨手往火堆裡塞了幾塊木柴,把光線調亮,彎著腰,帶著說不出的滿足與期待,仔細看著獸皮上的那些構圖線條。
“真是奇思妙想,真正是不可思議!”老國師不斷發出讚歎:“看這兒,這個齒輪的作用非常大,它起到連接上下兩個輪軸的作用。其實我們一直都在對織機進行改良,但誰也沒有想到在這個位置加上一顆齒輪……還有這兒,把橫放在紡錠變成垂直豎立,就能節省空間,在機架上安裝更多的紡錠。”
這張圖紙是真的,不可能作偽。
經驗豐富的巫彭很快判明了這一點。視線依依不舍離開圖紙的時候,他臉上的笑意比之前越發濃密,對天浩的欣賞與器重也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你這個狡猾的小家夥,怪不得你願意把這次的戰功分給其他人。”老國師心情大悅,他探出上身,伸手在天浩肩膀上用力拍了一下,感慨且快慰地發出長歎:“從我師父的師父開始,多少年了,我們一直想要得到鹿族的紡織技術,直到今天才真正變成現實……阿浩,跟這個比起來,你剛才說的那三個條件不值一提。這樣吧!我做主,你、廣勝,還有建平,你們這次都能得到姓氏。”
……
離開族長府邸,回到押運鹿族戰俘人員的臨時駐地,氣氛頓時變得一片歡騰。
建平身上的傷勢尚未痊愈,卻並不影響正常活動。他激動得難以自持,手裡拿著部落族長簽發的姓氏認可文書,用貪婪的目光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這才鬆開右手,以巨大的力量將五指深深插入頭發深處,一把一把用力揪著。與自殘沒什麼區彆的動作拽著頭皮產生痛覺,這使他腦子變得清醒,反複確認自己沒有做夢。
廣勝低頭注視著手裡展開的姓氏證明文件,兩條胳膊在微微顫抖。他強迫著自己控製力道,不會因為過於激動用力將這張珍貴的獸皮撕成兩半。
姓氏,這是所有北方蠻族中、下級成員為之追求的東西。寧願挨餓,寧願放棄尊嚴,寧願向神靈獻上至親骨肉,乃至自己的生命,隻為了在名字前麵加上一個姓。
誰也不知道這種古老的習俗起源於什麼時候。蠻族的姓氏不多,幾乎都是以部族之名賜予。當然也有自創姓氏的例子,那相當於從原有部族中脫離,另外創建一個新的族群。
廣濤快樂得像個未成年兒童。他抱住父親廣勝的胳膊,笑得合不攏嘴:“阿爹,我有姓了,咱們有姓了。哈哈哈哈……從今天起,我的名字叫做牛廣濤。”
周圍是無數雙羨慕的眼睛。護衛、士兵、仆從……包括被繩子牢牢捆住,前後連接關進木頭圍欄裡的鹿族戰俘,紛紛露出渴求的神情,憧憬的目光,無比強烈的期盼。
那意味著一躍衝天。
意味著從此以後不再是普通人。
意味著真正成為了部落裡的貴族。
“撲通!”
突然,建平像風一樣衝到天浩麵前,絲毫不顧劇烈動作可能掙裂腰腿上正在愈合的傷口,重重跪了下去。
“我牛建平在此發誓:從今往後,漳浦寨上下以牛天浩為尊,永世不變。如違此誓,必遭千刀萬剮,神靈永遠不會接受我的靈魂。”
這些話他說得擲地有聲,莊重果決的神情不容置疑。
廣勝帶著廣濤麵朝天浩並排跪下。他在心裡不斷咒罵建平,這個混蛋平時看起來粗魯野蠻就像一塊木頭,誰知道關鍵時候腦子居然如此靈活。發誓效忠的確是發自內心,可這家夥選擇的時機太好了,速度飛快,搶在自己前麵。
不過一點可以確定,像建平這種自視甚高的人不會隨隨便便下跪。真正能令他做到這一點,必須是心悅誠服,徹底服從。
天浩沒有製止兩位寨子頭領的效忠。他安靜地站著,沒有流露出傲慢或優越感,隻有說不出的冷肅,以及威嚴。
這是通行於蠻族之間的重要儀式。
這種時候不需要自謙。那隻會讓人認為你能力不足,無法承擔效忠者寄予的厚望。
周圍,跪下去的人更多了。
先是零零散散,很快就變得成群結隊。天浩站在數百名跪拜者正中,坦然接受來自四麵八方的崇拜與敬意。這一幕是如此壯觀,又極其罕見,就連附近圍觀的人也被感染,有種忍不住想要參與進來,對這個陌生年輕人跪拜的衝動。
“我會帶著你們過上更好的日子。能吃飽,能穿暖,所有人都是這樣。”
清朗的話音頓時在跪拜者中引起共鳴。
他們跳起來,以平生達到的最大音量喧囂歡呼,抬腳踩著節奏,這是戰士出征時特有的祭祀舞步,據說是戰神所創。雙手拍打著肩膀和肚皮,“嘭嘭啪啪”的撞擊與腳步配合,以天浩為核心開始轉圈,發出充滿男性荷爾蒙的號子,喜悅、自豪、尊敬……一張張樸實黝黑的麵孔構成群體性舞蹈一部分。他們從小在巫師祭司的指導下學會這種舞,跳過很多次,即便是不同城寨的居民之間仍然保有默契。力量感十足,成為這個野蠻時代最真實的寫照。
崇拜神靈。
舞蹈。
野蠻血腥的活人祭祀。
一切都是時間所造就。
我們生活在地球上。
我們是人類。
龍的後裔。
……
建平的效忠絕對不是嘴上說說那麼隨便。思維概念徹底改變之後,他真正成為了天浩的手下。
天浩沒有要求漳浦寨與磐石寨合並。但作為對自己效忠的分寨,漳浦寨現在與磐石寨屬於共同利益集團。建平非常執拗地一直把他送到磐石寨,這才眉開眼笑帶著手下護衛轉身向北,返回自己的寨子。
對於年輕頭領製訂的規矩,他和廣勝現在有著更加深刻的理解與認識。
隻要遵守,那麼一切都能商量。
回到家,巨大的喜悅籠罩著四兄妹。
天峰一時間很難接受這個事實。他緩緩坐在地板上,臉上充滿了震驚,在狂喜中不斷變換顏色,一直喃喃自語:“我有姓了……我現在有姓了……”
天狂的反應是放聲咆哮,炸雷般的嗓音傳出屋外很遠:“我現在是牛天狂,老子姓牛!”
他現在渾身充滿了乾勁兒,很想找個人打一架,以暴力方式釋放激動。
天霜像牛皮糖一樣黏在天浩身邊:“三哥真了不起,三哥讓咱們全家都有了姓。”
伸出手,輕輕撫過沒有血緣關係妹妹的頭發,天浩微笑著仔細端詳她那張仍顯稚嫩的臉:“記住三哥的話,認真洗臉,按時洗澡,不準再吃虱子。三哥會幫你找一戶好人家嫁過去,舒舒服服,快快樂樂過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