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節 父與子(1 / 1)

牡鹿城。

鹿慶西端著裝有酒菜的盤子,邁著輕緩的步子走進通道,很快看見獨自坐在屋裡發呆的父親。

牡鹿部的軍事計劃失敗了。本該是長途奔襲,在牛族人領地內部攪個天翻地覆,然後帶著豐厚戰利品與大批俘虜勝利返回,現在卻變成了損兵折將,僥幸生還逃回來的人寥寥無幾。

六千大軍出征,隻回來十二個人。

鹿慶西這段時間過得很累,倦意無時無刻都在向他展開攻擊。最大的問題是不敢睡覺,必須隨時等候來自父親的召喚。父王……哼!老家夥現在變得很神經質,稍微有點兒風吹草動都能讓他神經過敏,覺得四周潛伏著殺手,想要他的命。

生還者帶回了鹿慶東的死訊。

鹿慶西對此感到竊喜。他絲毫沒有泄密者的惴惴不安,繼承順位向前跨了一大步的狂熱刺激著大腦,衝淡了身體的疲憊,神經幾乎每時每刻都保持著亢奮狀態。他覺得自己活力無限,充滿了力量。就在兩小時前,他剛離開床鋪,留下幾個女人如爛泥般呼呼大睡。也許她們是裝模作樣故意討自己喜歡,但鹿慶西毫不在意————男人的價值隻會在兩方麵得到體現:一是女人,一是權力。

緩慢的腳步繼續往前。他必須在慢速狀態下保持平衡,否則裝在盤子裡的酒會潑灑出來。

這種珍貴之物不能浪費。

距離側坐不遠處的父親更近了,可以看到他花白的頭發,手背上蒼老如樹皮般皴皺的皮膚。

二哥鹿慶南畢竟是一位王子。牛族人對他還算客氣,沒餓著,也沒有用刑。信使來往於牛族與鹿族之間,父親與雷牛王很快談好了贖買價錢:以兩千匹棉布為代價,換回了心愛的兒子。

貨到放入,這是蠻族的規矩。

從邊境到牡鹿城還有一段距離,半夜在野外露宿,有人闖進鹿慶南的帳篷,趁他熟睡之際灌下大量麻醉藥,用刀子割走他的男性象征物。

殺人這種事情鹿慶西是不敢做的。二哥一向比自己在父王麵前得寵,何況兩族贖買已經完成,那樣做隻會給自己帶來麻煩。他很感激天浩,磐石寨的年輕頭領的確足智多謀,他教會自己在二哥的接送人員裡安排了幾個牛族密探。那些家夥動作敏捷,得手以後迅速離開。現場留下了一些證據,一看就知道是牛族人乾的。

一個去了勢的二哥,就像雄風不在的閹雞,永遠不可能在母雞麵前揚起頭顱“喔喔”叫,隻能瑟縮著身子躲在雞籠角落,慢慢養肥養壯,成為主人口中的美食。

把所有事情都推到牛族身上。這是天浩的原話。

鹿慶西很感慨,老天爺真的很不公平,年輕的磐石寨頭領居然有著如此驚人的智慧。無論見識還是對事物的理解程度,遠遠超過自己的老師,也就是牡鹿族的大巫師。這家夥手段靈活,如果不是親自與他打過交道,鹿慶西說什麼都不會相信這是真的。也許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生而知之,他們是上天的寵兒,渾身上下每一個角落都寫滿了“幸運”兩個字。

鹿慶東永遠不可能抓住那些逃跑的侍衛,永遠不可能儘起牡鹿大軍進攻雷牛部落。他沒有那個膽量,更沒有那個魄力。

父王與自己一樣,骨子裡有著對於牛族的恐懼烙印。這烙印來源於他的父親,也就是鹿慶西被奪去王位的爺爺。老牡鹿王是個雄心勃勃的人,曾經有過聯合虎族共同殲滅五千名牛族軍隊的輝煌戰績。他恪守傳統,固執的認為應該把牡鹿族現有邊界向北麵推進,重新奪回幾百年前被牛族占領的區域。

牡鹿族王室保留著一張古老的地圖。從分界線上看,磐石寨、慶元寨、漳浦寨,甚至包括赤蹄城在內,北方廣闊的大片土地都屬於鹿族。王室內部甚至還有一種說法:牛族的慶元寨其實是老牡鹿王的出生地,他盼望著有一天能帶兵打回去,所以給兒子起了這個名字。

牛族人強悍凶猛。自從與虎族之間不再聯合,老牡鹿王再也沒有打贏過。

直到他被鹿慶元砍下頭顱,奪走王位。

現在是黃昏。

太陽正從天空中一點點縮減逗留時間,黑暗在屋簷、屋角、陰影等所有背光的位置緩緩聚集。它的麵積越來越大,各種不同的影子也在地上拖得越來越長,慢慢彙聚起來,形成一大片吞沒光線,籠罩世界的黑色外衣。

鹿慶西在心底發出歎息,同時還有那麼一點點惴惴不安的緊張。他把情緒控製的很好,神情有些淡淡的憂鬱,端著盤子徑直走到父親麵前。

“阿爹,吃點兒東西吧!”

一碗加了肉末的粟米粥,一盤炒青菜,一大塊切成片的烤肉。粥和青菜都是廚子剛剛做好,淡熱微涼。肉是今天中午烤好,鹿慶西沒什麼胃口,隨便吃了點兒就收走,現在回爐熱了一下切片端上……即便是一族之王也不能浪費,何況這還是從豕族那邊花了重金買來,有著肥厚油脂的豬肉。

豕族是一個怪異的部族。他們會馴養一種叫做“豬”的動物。這是一種四肢矮壯的厚皮獸,有著長長的獠牙,割開外皮,裡麵有厚厚的白色肥膘,再往下,才是纖維緊密的紅色肌肉層。

豕族的豬並非北方大陸上常見的野豬。那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

鹿慶元偏過頭,渾濁的眼睛裡目光迷惘,從鹿慶西臉上掃過,落在盤子正中裝酒的小陶壺上。

“哪兒來的酒?”

鹿族每年產出的布匹有很大一部分用於向獅族換取糧食釀酒。他們用酒向其它部族交換各種生活必需品。糧食是硬通貨,酒的價值比糧食更高。鹿慶東雖是族長,每個月享用的酒仍有定額。這是族內大巫與所有高層共同製訂的規則,即便是族長也必須服從。

他這個月配給的酒早已喝光。牡鹿族大巫是個心智堅決的人,哪怕是親生兒子死在麵前也絕不會眨一下眼睛,根本不可能在酒類配給的問題上輕易鬆口。

“……這是……我從外麵弄來的。”鹿慶西囁嚅了半天,沒敢直說這壺蘋果酒來自磐石寨。

阿浩真的很夠朋友。他送了自己好幾壇子香味濃鬱的果子酒。味道很甜,雖然酒精度數沒有米酒那麼高,喝起來卻很爽口。

鹿慶元抬起頭,看了兒子一眼,沒有說話,伸手拿起酒壺,給空杯子倒滿。

失敗的情緒蔓延全身,像病毒一樣侵襲著大腦。鹿慶元覺得很悲觀,不是完全是因為這次出兵失敗,更多的還是來自次子鹿慶南。

一個男人,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還能算是男人嗎?

他不是傻瓜,否則與不可能成為王者,在部落族長這把椅子上一坐就是那麼多年。三個兒子私底下的爭鬥他一清二楚,卻從未製止過。

長子鹿慶東實在太厲害了。在他身上,鹿慶元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乾掉父親上位,這種事情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誰能保證鹿慶東不會有樣學樣,給自己來上同樣的一幕?

之所以疼愛次子和三子不是沒有道理。老二鹿慶南性情直爽,屬於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類型,很容易掌控。老三鹿慶西心眼雖多,卻很膽小,隻要大聲嗬斥幾句他就會嚇得瑟瑟發抖。與聰明強勢的老大鹿慶東比較起來,鹿慶元當然要偏向次子與三子。其實這次出兵他從一開始就存了讓長子戰死的念頭,隻是沒想到牛族人居然如此凶悍,戰鬥力簡直強得可怕,直接殲滅了整支軍隊,連老二鹿慶南都活捉到手。

發生在鹿慶南身上的事情,顯然是老三鹿慶西下的手。

亂七八糟扯什麼牛族人。

都說“知子莫若父”,可是現在……抿了一口酒,鹿慶元覺得嘴裡一片酸澀,絲毫沒有平時享用美酒的美妙感覺。

他長長歎了口氣,複雜的目光落在鹿慶西身上。

老三還是小時候的那樣,變化不大。

膽小,站在自己麵前總會不自覺地雙腳並攏,腳尖互相蹭著,肩膀緊縮,手指糾纏做一團,性情有些偏向女孩,遇到陌生人還會臉紅害羞。

總得來說,這是一個聽話的孩子。

當父母的,還能指望孩子什麼呢?

長大成為萬眾矚目的英雄?

拯救勞苦大眾的偉大領袖?

智商超人的統帥?

通通都是他嗎的狗屁!隻要他平平安安,快快樂樂,高高興興過一輩子,也就夠了。

我老了,雖有想法,卻沒有足夠的精力。以我這把年紀,讓幾個女人懷孕應該沒有問題。可孩子生下來又能怎麼樣。他們太小,太弱,與已經成年的鹿慶西比較起來,彼此力量毫不對稱。到頭來,隻能讓鹿慶西手上再多幾條人命。

……算了吧!

威脅最大的鹿慶東死了。

被自己寄予厚望的鹿慶南殘了。

除了鹿慶西,再也沒有值得信賴的王位繼承人。

渾濁的目光開始變得柔和,老邁的身體強撐著釋放最後精力。鹿慶元微不可查地呼了口氣,淡淡地看了一眼站在麵前手足無措的小兒子:“你下去吧,我想安靜一會兒。”

鹿慶西惴惴不安地“哦”了一聲,轉身就要離開。

“先等等。”鹿慶元叫住他,眼睛裡再次釋放出族長特有的威嚴:“沒事的時候多看看書,多去大巫那裡走走,對你有好處。”

鹿慶西懵懂地點點頭,得到父親許可後,這才轉過身,離開房間。

確定陰暗的走廊裡沒有第二個人,鹿慶西收起臉上的恭順表情,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該死的老東西!”

第二句話罵得更難聽:“你怎麼還不死?”

後麵的更加不堪入耳:“那麼多年了,你這個老混蛋霸在王位上一直不死,老子怎麼成為新的牡鹿王?現在鹿慶東死了,鹿慶南變成了廢物,你狗日的還想怎麼樣?連個繼承遺囑都不寫,你是不是還想著多生幾個兒子,挑一個年輕聽話的,排在老子前麵?”

音量很低,就算這個時候有人從旁邊經過,也隻能聽到鹿慶西含含糊糊如和尚念經般的混亂字節。

壓抑的時間太久了。

這是鹿慶西在漫長時間裡學會的自我排解方式。

用文明時代的話來說,就是吐槽。

現在,不隻是吐槽那麼簡單。

他伸手插進長褲側麵的口袋,指尖觸到一塊堅硬的石頭。鹿慶西仿佛遭受電擊般突然將手縮回,他提心吊膽離開走廊,按捺住狂跳不已的心臟,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間。

與磐石寨之間的聯絡隻能在暗地裡進行。自己隻是提了一下父親對待三個兒子的不公,夠朋友的阿浩立刻提出搞殘鹿慶南的辦法。鹿慶西不是白癡,他很清楚天浩這樣做的目的不外乎是想要紡織技術。他覺得可以籍此從天浩手裡得到更多好處。

一個詭異的聯盟就此結成。連鹿慶西自己也覺得奇怪,為什麼偏偏會對遠在磐石寨的年輕頭領言聽計從?但不可否認,天浩的各種計謀真的很管用,而且實施的可行性極強。

比如現在,他教給自己對付父王鹿慶元的辦法。

牛族那邊盛產各種礦石,天浩派人給鹿慶西送來一塊精挑細選的石頭。來人是平俊手下的親信,他再三叮囑鹿慶西:每次使用,隻要用刀子從石頭表麵輕輕刮下一層粉末即可。白色,無臭無味,拈在手裡就跟普通塵土沒什麼兩樣。

“我們頭領說了,把這個摻在你父親平時吃的食物裡,酒水也行。少則三個月,多則一年,會有效果的。”

使用劇毒把某人乾掉,是非常愚蠢的行為。鹿慶西雖然對王位渴求多年,也不會使用如此激進的辦法。那樣做,隻會站在所有人的對立麵,把自己搞成孤家寡人。

很多礦石都含砷。

這種毒素可以通過化學手段製取,也可以從天然礦石中獲得。

被囚禁在小島上的拿破侖就是死於砷中毒,用同樣的方法對付牡鹿之王,倒也與鹿慶元的身份很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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