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喝了半碗,那塊餅連動都沒有動過。
他從早上起來到現在基本上水米未進,卻絲毫沒有胃口。
等待,令人如此焦灼。
天空逐漸被黑暗籠罩,恐懼和緊張的心情也隨著時間分秒過去變得沉重。
終於,巫源聽到房間外麵傳來熟悉的腳步聲。緊接著,是三長一短的叩門。
是約定的暗號!
帶著無法形容的狂喜,巫源快步走過去,伸手拉開房門的同時,他努力控製情緒,保持著與平時沒什麼區彆的表情。
他的貼身護衛站在外麵,看到房門打開,連忙跨步走進去,隨手關上房門,單膝跪在地上:“啟稟大人,我拿到了您要的東西。”
這正是以羅臨死前聽過的陌生口音。
從護衛手上接過獸皮信件,巫源感覺狂跳的心臟隨時可能從胸腔裡蹦出。他緊緊攥住那塊用火漆封口的獸皮,仿佛那是決定世界運轉方向的核心,閉上雙眼,在黑暗中驅趕眩暈,大口呼吸寒冷的空氣,足足過了三秒鐘,他緩緩睜開眼睛,以慣常的優雅姿勢,將手中的獸皮緩緩展開。
與之前猜測的一樣,磐石寨果然沒有足夠的力量對抗鋼牙之王,天浩必須向雷角城求取增援部隊。
房間裡擺放著早已準備好的火盆。巫源把獸皮信件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確認沒有任何問題,這才帶著說不出的滿足與快樂,用指尖拎著獸皮一角,湊近火盆點燃。
看著那團在半空中徐徐上躥,在吞噬中不斷變大的火焰,巫源眼前仿佛晃動著天浩那張熟悉的麵孔。
“其實你不該拒絕我的好意……真的。我需要盟友,我們可以合作……但……你拒絕了。”
自言自語的話語隻有他自己才明白其中含義。
看著那張獸皮化為灰燼,巫源這才轉過身,含笑注視著站在麵前的心腹:“事情辦得怎麼樣?沒被人發現吧?”
心腹搖搖頭,連忙恭敬地回答:“總共是三個人,都被殺了。屍體和馬都埋在城外的林子裡,沒人會去那個地方。”
巫源仍然微笑著點頭,繼續問道:“他們呢?”
心腹知道這句話的真實指向:“我隨身帶著裝酒的皮袋,事情結束後,以慶祝的名義讓他們每人喝了點兒,酒裡下了藥,他們都死了。”
巫源眼裡的讚許成分更深了:“這件事你沒有對彆人說過吧?”
心腹認真地說:“大人您吩咐的事情,我怎麼敢違背?”
“非常好!”
巫源輕笑著轉過身,走到櫃子前麵,拉開抽屜,取出一個沉甸甸的麻布錢袋。
“這是給你的獎勵。”他把錢袋遞過去。
心花怒放的心腹連忙接住:“多謝大人。”
“下去吧!”巫源滿意地注視著他,同時叮囑:“管好你的嘴,不該說的事情就不要亂說。”
對方心領神會,牢牢抓住手裡的錢袋,忙不迭應道:“屬下明白。”
“去吧!”
賞賜很豐厚。
跟在巫源身邊時間久了,心腹隨便用手一捏,隔著厚厚的布料就能判斷出裝在裡麵的金屬貨幣麵值。那是比銀幣體積更大的金幣,這麼大的一袋,至少有上百枚。
在赤蹄城,這些錢可以買下很多東西。
帶著說不出的狂喜,他轉身想要離開。
剛邁出右腳,他立刻感到後腰傳來一股堅硬的力量,衣服被刺穿,撕裂了皮膚和肌肉,深深紮進了內臟。
也許是腎,或者是肝。
劇痛與震驚同時籠罩著大腦。捧在手裡的錢袋掉了,顫抖的手掌捂住後腰,摸到了插在那裡的匕首握柄,有種可怕且難以形容的堅硬感,更多的還是潮濕與溫熱,那是鮮血大量流出體外產生的觸感。
不斷向後轉移的視線中出現了巫源的臉,他仍在微笑,上揚的嘴角絲毫沒有溫和與親切,隻有令人畏懼的嘲笑和譏諷。
“……你……殺我……”心腹臉上的肌肉一陣扭曲,他想要伸手抓住巫源的脖子。明明白白知道凶手就在眼前,也知道區區一個巫師無論戰技還是力量都不是自己的對手,可最後的空間障礙就是無法突破,顫抖緊繃的胳膊就這樣懸停在半空,徹底凝固在距離巫源喉嚨約二十公分的位置。
“你好像忘記了我的身份。”巫源寧定地注視著眼前的瀕死之人:“我們掌握著天底下所有的藥物。能使人解除病痛,自然就能讓人失去力量。如果沒有我給你的毒,區區一口水酒怎麼可能把人弄死?你現在也是同樣的道理,麻痹,失去對身體的控製,已經進入你血液的毒素很快就會貫穿全身……嗬嗬,我的確不是你的對手,但隻要在刀子上塗抹那麼一點,也就夠了。”
死亡恐懼降臨到自己身上,心腹才真正明白那是一種何等可怕的感覺。
他忽然想起幾小時前在城外被自己狙殺的那三個人。
尤其是被砍斷手腳的,一直掙紮到最後的那個男人,他當時的心情和感受,是否與自己現在一樣?
僵硬的手腳已經不聽使喚,思維意識也越來越模糊。心腹拚儘最後的力氣,發出痛苦絕望的低緩哀嚎。
“……告訴……我……為……為什麼?”
話音剛落,最後的生機從體內消失,沉重的身體轟然倒下。
他至死也沒有從巫源口中得到答案。
巫源彎腰從死者身上拔出匕首。他非常小心,側身避開從傷口位置噴濺的血水。為了確保目標必死,又掄起匕首對準死者胸口部位狠插了幾下,然後割斷喉管。
這裡是赤蹄城,就算殺了人,也不會給巫源帶來麻煩。
注視著那張在震驚與恐懼中永遠凝固的臉,巫源淡淡地笑了。
“隻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可惜,你不懂這個道理。”
……
從鋼牙城出發的軍隊非常龐大,在白雪皚皚的荒原上緩緩前行,形成一條綿密的黑線。
行軍隊伍裡有一輛馬車。木製車廂很粗糙,談不上什麼工藝,與其說是車廂,不如說是一個粗製濫造的大木頭箱子。唯一的優點的廂體足夠寬敞,即便是體型巨大的豕族人,同樣可以躺在裡麵睡覺。
兩匹馬用於拉車,這是鐵齒財力的極限。有時候連他自己都覺得這個族長當得很窩囊,表麵上管著好幾萬人,實際上還不如其它部族富裕些的寨子頭領。
老天爺真的不長眼,憑什麼其它部落都有核心技術,唯獨我豕族什麼也沒有?
寬敞的車廂內部鋪著獸皮,冷空氣進不來,鐵齒坐在裡麵很暖和。巨大的木質車輪碾過石子路麵,顛簸的感覺很不舒服。鐵齒臉上全是陰鬱,一直沉默,偶爾發出低沉的歎息。
憤怒狂熱冷卻之後,他發現自己做出的征戰決定其實並不明智。
當然,磐石寨的牛族人攛掇崮山寨全員反叛,這場仗一定要打,但不應該以現在的方式進行。
隨同出戰的人太多了。
糧食成了最令鐵齒頭疼的問題。
其實鋼牙巫師提出的建議很不錯,由各城寨按比例出兵,的確可以壯大自己這邊的軍隊聲勢,增強力量。但直到軍隊離開鋼牙城的時候,鐵齒才知道手下這些城主和頭領都打著小算盤,他們帶的糧食不多,僅夠鋼牙城到磐石寨這段距離單程消耗。
鐵齒不蠢。年輕的時候他去過鎖龍關,跟南方白人打過仗,他很清楚後勤補給對一支軍隊來說有多麼重要。然而問題的關鍵就在這兒————上麵的人這樣想,下麵的人卻不這樣看。表麵上說是為了替大王分憂,要讓叛逆者付出代價,可實際上他們腦子裡隻是想著攻城破寨搜刮戰利品。何況豕族人強悍的戰鬥力眾所周知,尤其是鐵齒直屬的親衛隊,有了這支所向披靡的精銳為核心,哪裡還有打不贏的道理?
這次的征戰應該很輕鬆,說不定大軍開到磐石寨,那裡的人就全部嚇傻了,用不著自己動手,他們就自亂陣腳,開門投降。
這不是假大空的臆想,而是有著真實發生過的依據。
在某些方麵,鐵齒的想法是一致的。
他覺得自己能贏。
但他萬萬不能接受大量戰利品被手下瓜分。
何況這些家夥早早就想好了對策,他們連路上吃的糧食都不願意多帶,明擺著是要輕裝上陣,殺人破寨,扛著滿滿當當的大包小包高高興興回家。
坐在車廂裡低著頭,愁眉苦臉,手指用力按著腦門,仿佛要把那個位置硬生生捅出一個洞。
馬車忽然停了下來。
鐵齒聽見外麵有迅速奔跑的腳步聲,來人在車廂外站定,粗重的呼吸讓他判明那是身邊的親衛。
“出什麼事兒了?”鐵齒隔著車廂問。
“啟稟大王,有人想要見您。”
見我?
鐵齒微微皺起眉頭:“誰?”
“一個牛族人,他主動找到前麵的哨探,自稱是從磐石寨逃出來,有緊急軍情要報告大王。”
……
十多分鐘後,全副武裝的近衛們押著一個手無寸鐵的年輕男子走近馬車。
這是一個相貌清秀,皮膚白淨的青年。個頭很高,年輕人特有的雀斑沿著鼻梁兩邊朝臉頰蔓延。他穿著一件鹿皮袍子,外麵的毛層有些部位已經磨光,看上去又臟又舊,細長的手指不受控製般微微顫抖,也許是因為恐懼,或者乾脆就是有病。
車廂前麵的獸皮掛簾高高掀起,鐵齒用陰冷目光打量對方。首先是過於年輕的麵孔讓他感覺放心,陰謀詭計這種東西大多數時候適用於中年人或老人,那需要經驗和閱曆。
這小子沒什麼膽量。他站在馬車前快兩分鐘了,身子一直在發顫,眼神也充滿驚恐和畏懼。鐵齒輕蔑地從鼻孔裡發出一聲冷哼,搖了搖頭,這種角色他以前見多了,膽小又沒用,這種人……活不長。
“你是什麼人?”鐵齒輕描淡寫地問。
年輕男子“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在雪地裡重重磕了幾個頭,積雪粘在淩亂的頭發上,活像剛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瘋子:“我是磐石寨前任頭領的兒子,求大王給我做主,幫我報仇!”
“哦?”鐵齒頓時來了興趣:“磐石寨前任頭領是你爹?”
神情惶恐的年輕人連連點頭:“我叫孚廣,孚鬆是我的父親。”
鐵齒知道“孚鬆”這個名字。黑齒帶著崮山寨全員逃亡後,他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磐石寨的情況。
對方沒有武器,看身量與外表,就算肉搏也不是自己的對手,何況旁邊還有成群結隊的親衛,不可能對自己構成威脅。
鐵齒忽然產生了一絲興趣:“說吧,你找本王有什麼事?”
“天浩殺了我爹,求大王替我報仇!”年輕人發紅的雙眼裡閃爍著凶狠。
“說點兒有用的。”鐵齒頗為厭煩地揮了揮手:“本王該做什麼事情用不著你來指手畫腳。”
男子怔住了,他顯然沒有料到鐵齒會是這般反應。這讓他感覺很難受,呼吸和血液仿佛瞬間受阻,脖子表麵鼓起根根青筋,整張臉泛起通紅,雀斑的顏色也更深了。
“在下有緊急軍情報告大王。”他此刻表情活像孤注一擲的賭徒:“磐石寨不是大王的對手,頭領天浩正在四處求助。”
這才是鐵齒真正感興趣的重點。他抬起眼皮,麵無表情注視著對方:“這麼說,雷牛王牛偉邦給他派來了援兵?”
“沒有。”孚廣搖搖頭:“有一份禮物我要獻給大王。”
“什麼禮物?”鐵齒其實並不相信這個主動投靠的年輕人,隻是行軍路上枯燥無聊,偶爾有這麼個人打發時間,調劑一下也不錯。
就當是隨便聊聊天,感覺好了就帶在身邊玩幾天,膩了就一刀砍下他的頭,分給下麵的人,總之不能浪費。
“糧食!”孚廣眼裡泛起亢奮的光亮:“足夠大王軍隊吃上一個星期的糧食。”
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讓鐵齒愣住了。
輕蔑,還有遊蕩在腦子裡的輕微殺意被這句話強行打斷,它們被驟然騰起的欲望火焰取代,後者越燒越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