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源一直在喋喋不休。
他絞儘腦汁,說得嘴巴都快乾了。
花白的長發在巫鬃頭頂茂密生長,蓋住了額頭以下的小半個麵孔,她的眼睛有部分隱沒在陰影裡,但目光很犀利,仿佛具有令人畏懼,不得不避開的鋒芒。
“這不是我想聽到的答案。”年邁的女國師盯著巫源:“至少不是你的真實想法。”
巫源薄且發白的嘴唇微動了一下。
真實……那種事情能說嗎?
再沒有比真實更令人恐懼且隨時感到悸動的存在。那是深藏於我內心的秘密,隻能,也必須永遠被黑暗籠罩。
沒有去過獅族領地的人,永遠無法想象那裡有多麼繁榮。
當然,“繁華”這個詞會隨著時間改變。但就一座城市而言,巫源覺得必須用“偉大”才能配得上獅族首都咆哮城。那裡有超過五十萬以上的居民,是整個北方大陸名副其實的第一大城。
獅王陛下是如此的聰慧,如此富有遠見卓識。他看到了貨幣化社會的光明前景,看到了金屬貨幣在文明進程中發揮的作用。不僅僅隻是造出供人們使用的硬幣那麼簡單,從此一切都有了價值,精確到以“便士”為單位,而不是原始貿易中通過雙方商議,大概、也許、可能等模糊字詞彼此衡量,奸商們再沒有機會玩弄小花招,上對統治者逃稅,下對平民百姓坑蒙拐騙,一切隻為了利潤。
真正是記憶猶新啊!這是深藏於巫源心底最美好的畫麵。那時候,自己純潔得就像一張白紙,衝動又激昂,一心隻想著為平民大眾謀取福利。他牢記著自己牛族人的身份,多次在獅族人麵前捍衛己方族群利益,為之呐喊,為之奔走,甚至甘願付出生命。
經曆的事情多了,想法也就變了。
勇敢是愚蠢的表現,據理力爭隻是弱者蒼白的喧嘩,陰謀詭計是對抗刀劍的最佳手段,隻是見不得光,隻要找對了方向,輕輕一戳就破。
山盟海誓的愛情就像滑稽劇一樣可笑,親眼看到心愛的女人背著自己與彆的男人上床,巫源感覺渾身所有的血猛然衝上頭頂。他想殺人,想掄起刀子活活把這對狗男女肮臟的心挖出來……可他什麼也不能做,騎在自己女友身上的那個男人是貴族,而那時候的自己,隻是一個小小的初級行巫者。
權力令人畏懼。
但巫源發現,還有比權力更強大的存在。
那就是金錢。
隻要有足夠的金鎊,就能讓手握重權的大人物心甘情願為自己辦事。他們會失去大腦和主動思維,變成自己手裡隨心所欲指使的玩偶。
這個世界每天都在變化。
獅族人很幸運,他們有一個智慧超卓的王,帶領他們逐步擺脫愚昧和野蠻,走向文明。
那是巫源向往的未來,他看到了金錢的魔力,看到了區區幾枚金屬貨幣就能決定一個家庭生死榮耀的詭異魔法。
擁有一枚金幣,可以讓你在今後一段時間裡生活無憂,快樂滿足。
欠下一枚金幣,你將麵對饑餓、貧窮,甚至死亡。
這的確是一種魔法。
大部分野蠻人的思維都很淳樸:食物來源不外乎土地和獵物,除了戰爭,這就是決定生活與未來的關鍵。
至於表麵雕刻著精美頭像的金屬貨幣……那玩意兒不能吃也不能用,揣在衣兜裡還咯得慌。
巫源是個聰明人,他有著敏銳的觀察力,知道北方蠻族正處於巨大的轉型時期。隻要成為變革的主導者,就能從中獲取豐厚的利益。
遺憾的是,牛王並不讚同獅王的貨幣改革計劃,大國師也對此持反對意見。巫源為此上下奔走,好不容易在牛銅那裡得到支持,赤蹄城也成為牛族內部唯一一個金屬貨幣試用區域。
牛銅是個老實人,他什麼也不懂。
巫源每天都在計算著自己的身家財富————製造金屬貨幣實在太簡單,隻要有材料和熟練工匠,就能批量化生產。一枚硬幣換一個女人,一枚金幣換一個家庭,另外還有糧食、布匹、武器、酒……那段時間,巫源每天都在做夢,他幻想著自己成為全族最富有的人,揮舞著金屬貨幣掌控一切,就連牛王陛下也不得不因為經濟問題跪倒在自己腳下。
“國王用權力統治世界,銀行家用金幣統治國王。”
這是南方白人的一句諺語。
區區一個赤蹄城,無法滿足巫源的胃口。他需要加快速度全麵推進貨幣化,如果短時間內連牛族都無法接受這種製度,其它部族就更不用說。
天浩是巫源選定的種子。他知道這個年輕人很聰明,否則也不會提出在射術比賽上打贏鷹族人的建議。
對聰明人,巫源一向都很欣賞,所以他給了天浩一袋錢,不再搭理。
緊接著向磐石寨派出商隊,巫源相信以天浩的聰明程度,必然明白自己的用意。
這算是一種實驗,也是巫源對天浩變相的拉攏。既然無法改變那些思維頑固大人物的想法,我就退而求其次,從小型村寨的頭領身上下手。
這一招巫源用得很純熟,很多牛族村寨頭領都受到影響,選擇接受金屬貨幣,而不是傳統的糧食和布匹。
天浩是個意外。
金生與他的每一筆交易都有記錄,可算來算去,磐石寨每次都能從中受益,天浩卻沒有存下多少錢。
他手裡幾乎沒有金屬貨幣。
或者應該說,他拒絕接受這種硬邦邦的小玩意兒,換而要求糧食和棉布。
這不是巫源想要的結果。
金屬貨幣必須得到承認才能體現價值。
糧食可以吃,布料可以做衣裳,至於金屬貨幣……沒有這兩種功能。
如果可能,巫源真的很想用刀子一個個撬開野蠻人的頭蓋骨,把先進文明的金融貨幣知識硬生生塞進去。
隻有得到所有人的承認,自己手裡這些金屬貨幣才能發揮最大威力。
天浩的確很聰明,而且有著極強的統治手腕。短短幾年時間,磐石寨一躍成為了磐石城,就是最好的證明。
可越是這樣,巫源就越是對天浩恨得咬牙切齒。
他沒有按照我的想法去做,沒有在領地內部推動金屬貨幣改革,甚至要求其他人拒絕接受這種東西。從這方麵來說,天浩是巫源不折不扣的敵人。
更糟糕的是,隨著磐石城規模不斷擴大,對周邊村寨的影響也急劇增加。環車寨、章浦寨、平林寨、山源寨……巫源曾經在這些小型村寨布局,金生的商隊與他們進行過交易,可如今,所有村寨頭領拋棄了金屬貨幣,他們要求得到糧食和布匹。
文明時代的美國人曾經這樣說過:“一張麵額為一百美元的鈔票,本質上隻是一張紙,然而它的價值是如此堅挺,你可以用它在其它國家購買大量商品。這公平嗎?可世界上所有人都願意接受美元,甚至把這張花花綠綠的紙當寶貝一樣藏起來,這就是我們國家實力的象征,這就是貨幣價值的最高體現……當然,如果有一天,世界的某個角落有人叫囂著拒絕美元,就該輪到我們的軍隊上了。”
巫源隻是一名巫師,不能掌控軍隊。
天浩的身份越高,影響力越大,對巫源造成的傷害就越嚴重。其中的道理不難理解,就像文明時代某人擁有一百套房子,自然是希望房價上漲。可如果出現了質疑樓市價值過高的聲音,對房屋擁有者來說就是堪比殺父仇人一般的存在。
隨著磐石城不斷崛起,巫源的財富也在迅速縮水。
所以天浩必須死。
豕族人應該是不錯的幫手。他們在戰爭中損失了整整一個部落,人口數量多達數萬的鋼牙部被磐石城並吞。這是任何王者都無法忍受的屈辱,隻能用鮮血才能洗清。
在磐石城與豕族人之間挑起戰爭,這種事情在巫源看來毫不困難,甚至是理所當然。他有後手,提前準備了大量貨物,隻要豕族人與磐石城打起來,戰火波及區域內所有交易都必須以金屬貨幣為唯一支付手段。巫源有把握通過這次大戰獲取豐厚的利潤,他仔細考慮過每一個環節,製訂了周密的計劃,卻怎麼也沒有想到,竟然在本該是最穩妥的豕王這裡出現了偏差。
他竟然拒絕一場報複戰爭?
這簡直不可思議!
巫鬃緊盯著巫源的雙眼:“你還是什麼都不肯說嗎?”
巫源意識到自己的緊張感,他深深吸了口氣,臉上浮起一絲故作輕鬆的表情:“我沒有撒謊,剛才告訴您的這些,都是我的心裡話。”
我是一個出於正義請求豕王陛下出兵的巫師,而不是為了一己私利攛掇戰爭爆發的高利貸者,兩者之間有著本質上的區彆。
巫鬃淡淡地笑了。
她從巫源眼睛裡看到了自己年輕時候的模樣。衝動、個性十足、每一秒鐘都有各種奇思妙想從腦子裡躥出來……年輕人認為可以征服世界,他們不遺餘力朝著自認為終點的各種目標狂奔,在陰謀詭計與強大力量之間你來我往,乾掉對手,或者被對手打敗。有人認輸,從此一蹶不振。有人贏了,得到豐厚的獎品。年輕歲月的喜悅與哭泣隨著時間被不斷分薄,繼而淡化,最後變成蒙在心臟表麵徹底風乾的一層膜。
後來,我們很難……甚至不會再有激動的時候。單憑一雙飽經風霜的眼睛,就能看穿這世上的詭詐與算計。
巫鬃的聲音依然低沉,夾雜著看破一切的嘲笑:“陛下不會出兵。”
巫源臉色蒼白:“大國師,就不能再爭取一下嗎?磐石城……他們……滅掉了整個鋼牙部啊!”
巫鬃飽經風霜的臉上毫無表情:“這是陛下的意誌,誰也無法更改。”
巫源明白這是下了逐客令。
他掙紮了幾秒鐘,艱難地從椅子上站起,拖著沉重的雙腿,朝著房門方向緩緩走去。
巫鬃默默注視著他遠去的背影,目光有些複雜。
每個族群都有一個王,但並非每一個王的意誌都能得到貫徹,並執行。
豕王老了,他病得很厲害,奄奄一息。從去年入秋的時候病發,拖了整整一個冬天,雖說現在情況略有好轉,卻無法下床,飯量大減,每天隻能進些流食。
巫鬃和祭司們每周都給豕王檢查身體,她很清楚,大王已經病入膏肓,撐不了太久。
女性在蠻族社會的地位很低,但也有例外。豕族王後多年來一直苦心經營,她身邊有很多追隨者,甚至一些軍方將領也公開表示支持。王子年幼,需要很久才能成年……可以想見,如果大王一死,獠牙城所有權力都會落到王後手裡。
如果所有人都聽命於王後,巫鬃倒也願意加入支持者群體。問題是,其它分部族長對這位強勢的王後印象不太好,他們拒絕服從王後的命令,堅持認為隻有男性王位繼承人才有資格發號施令。如果年幼的王子不具備這種能力,那就隻能召開族群大會,從貴族當中進行推選,產生一位新王。
對於王後來說,這更是無法接受。
誰也不願放棄權力,王都獠牙城暗流湧動,隻要重病的豕王一死,隨時可能爆發族群內戰。
在這樣的情況下,全族出兵為鋼牙部討還公道,變成了一個滑稽的笑話。
隻能說,天浩的運氣,以及選擇的時間點實在太好了。
巫鬃從巫源眼睛裡看到了陰謀。
儘管他義憤填膺,振振有詞,口口聲聲“這都是為了豕族的利益”。
蒼老的臉上浮起不屑冷笑。
巫鬃很想下令把巫源抓起來,嚴刑拷打,從他嘴裡問出究竟。
想想還是算了,畢竟大家都是巫者。
何況豕族內部現在很混亂,各種難以處理的問題簡直讓巫鬃焦頭爛額。
磐石城隻能先放一放,以後再說。
……
天浩收到了祖木派人從沅水城遠途送來的馬。
數量不多,每個月幾十匹不等,都是母馬。
巨角鹿牧場東北方向單獨劃出一塊區域,用於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