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節 製造謠言(1 / 1)

到那個時候,有資格參與肉食盛宴的就不僅僅是老鼠和蟑螂,更多的小蟲子能分享大餐。肮臟是它們最好的調味品,惡臭是它們最喜歡的味道,死者骨頭也不能放過,這種堅固的物質能保存很長時間,足以讓醜陋惡心的生物群趴伏在上麵久久回味,啃骨吸髓。

四名侍衛手持火把,照亮了陰暗無光的牢房。

牛偉邦雙腳分得很開,沉靜中的他目光低垂,被火光照亮的側臉如古典雕塑般線條流暢,隻是眼睛裡看不到絲毫感情,冷漠占據了絕大部分,正朝著凶狠與憤怒的爆發邊緣轉變。

牢房內部空間不大,隻能擺下一張床。

一個女人蜷曲著身子躺在地上。

她看上去有五十多歲,乾瘦的身軀也許是因為饑餓,也可能是因為疾病。衣服很單薄,破破爛爛。無論穿著還是身體,都表明她不是個有錢人。

躺在地上的婦人已經沒有呼吸。她睜著眼睛,舌頭從微張的嘴唇中間伸出,已經出現了明顯的腫脹。殘留在嘴角的血跡已經發黑,表明死亡時間至少是好幾個鐘頭以前。裸露在外的大腿和胳膊上布滿傷痕,深紫色,也有黑色,有鈍器毆打留下的淤傷,也有尚未結疤的新鮮烙印。

憤怒和無奈像兩條野狗在牛偉邦身體裡瘋狂撕咬,凶狠狂吠,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

大約是兩個月前,也就是第一批援軍派往磐石城之後,雷角城開始流傳著關於天浩的謠言。

“磐石城主其實是雷角之王的親弟弟。當年老王有好幾個兒子,現任大王用了很多手段才得到第一順位繼承人的位置,很多王族都被他殺了。磐石城主很幸運,他被人悄悄收養,得到了其它部族首領的幫助,這才從村寨頭領晉升為城主。現在磐石城的地位已經穩固,大王被逼得沒辦法,這才公開承認磐石城主的身份。”

“我以前去過磐石寨,那是個隻有幾百人的小寨子。你看看這才過了多久,那裡突然變為城市,聽說去年人口就超過十萬,這裡麵要是沒點兒貓膩我才不相信。要我說,磐石城的城主一定是得到其它部落支持,跟咱們大王對著乾。”

“磐石城主要造反了,我用腦袋擔保這是真的。他每天都在練兵,打造武器。那人是個瘋子,他殺光了城裡所有的反對者,包括祭司。他們已經不相信神靈,從不舉行祭祀儀式,尤其是那個城主,他是褻瀆者,是神靈的敵人。”

牛偉邦一直在查找這些謠言的源頭。

雷角城不大,隻要有決心,從區區幾萬人裡篩查目標其實很簡單。親衛隊前前後後抓了一百多人,嚴刑拷打,絕不放過,一個帶一個,就像文明時代從傳銷集團最底層往上逆推,三角形頂端最終定格在一個叫做“阿芬”的女人身上。

阿芬老了,抗不住刑訊,紮了幾次竹簽,燙了幾次烙鐵,結結實實挨了幾十鞭子,哀求告饒之下,她承認一切都是自己在背後主使,在泥模板認罪書上簽字畫押。

牛偉邦根本不相信她的供詞。

阿芬的確是流言散布源頭,卻不是真正的幕後主使。一個窮酸潦倒的老婦怎麼可能做這種事?如果沒有足夠的利益她怎麼會冒著殺頭危險前後奔忙?

牛偉邦是個認真嚴肅的統治者。他親自旁聽了對阿芬的審訊,看到竹簽深深紮入她的手指,看著她發出不似人聲的慘叫,也看著她在一次次毆打後被冷水澆醒,死去活來。

“讓她休息幾天,給點兒時間讓她好好想想。”這是牛偉邦當時親口下達的命令。

不是因為憐憫,而是她實在熬不過去。死人跟垃圾沒什麼區彆,雷角之王需要真正的口供,抓住真正的幕後主使。

可是現在,阿芬死了。

種種跡象表明她身中劇毒。

牛偉邦臉上籠罩了一層冰冷寒霜。

他是一個對權力有著深刻理解的部族之王。無論任何時候都必須牢牢掌握軍隊,這是身為王者的基礎。由此延伸,監獄、監察機構、各種不同形式的暴力機關,都是構成並鞏固自身權力的重要組成部分。牛偉邦從不假手於人,所有相關權力機構統領都由身邊的親信擔任。

雷角城監獄的重要性僅次於軍隊,可偏偏在這裡出了問題。

如果隨身帶著毒藥那種東西,阿芬在刑訊之前早就一口吞下。她是個意誌薄弱的人,不是死扛到底的硬漢。

那些像臭蟲一樣藏在陰暗角落裡的家夥,已經把手伸進我的禁區了嗎?

想到這裡牛偉邦就覺得不寒而栗,心中怒火燃燒越旺,眼眸深處充斥著殺意。

流言本身並不重要。

他還沒有昏聵到偏聽偏信的程度。

如果天浩意圖謀反,就不會向自己坦白整個對豕族的進攻計劃,不會主動向雷角城軍隊提供棉衣和手套,包括糧食在內的大量補給,更不會讓廖秋帶回全新的盔甲製造工藝流程。

究竟是誰在背後擾亂我的視線?

他的目的是什麼?

“給我查!”良久,牛偉邦咬牙切齒,發出毫無情感可言的森冷語音:“整個監獄,從上到下,一個一個的查。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誰給了她毒藥,究竟是誰在跟本王作對?”

親衛隊的執行效率極高。一個多鐘頭以後,離開監獄返回城主府的牛偉邦收到消息————昨天夜裡負責值守的兩名獄卒死了,親衛在他們家裡發現了屍體,同時還有死者的家人,全部橫死,一個不剩。

可怕的感覺瞬間湧入大腦,牛偉邦覺得手足冰涼,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

潛藏在暗處的對手顯然控製了局勢,擁有比自己想象中更強大的力量。已經不僅僅是謠言那麼簡單,他們謀求的東西應該比表麵上看起來更多。

也許是整個磐石城,或者雷角城,甚至有可能是自己這個部族之王。

無數念頭在恐懼支配下蔓延開來,就像沿著主神經脈絡急劇分叉的神經末梢,所有末端都結出了猜忌的黑色果實。牛偉邦忽然有些後悔,覺得不該早早派出族中主力,也許根本就不該打這一仗。

“攘外必先安內”,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古話。如果連雷角城的安寧與穩定度無法維持,打再多的勝仗有什麼用?我要那麼多的豕人俘虜做什麼?

整整一個下午,牛偉邦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冥思苦想,直到晚上。

他沒有思考出任何結果,眼前一片迷茫,仿佛被大霧籠罩,混沌不辨方向。

……

巫源的私宅位於雷角城西麵,這裡是城內的富人區,周圍鄰居不是祭司,就是統領。

三十多平米的房間很寬敞,六個燃燒正旺的炭盆分彆放在屋角與牆邊。這座建築設計精巧,有特殊的供熱空心層,雖然外麵天寒地凍,房間內部卻溫暖如春。

巫源穿著一件薄薄的單衣,拿起擺在桌上的酒壺,自斟自飲。

這段時間他一直呆在雷角城,沒有像從前那樣以赤蹄城為家。

族巫的身份很重要。儘管牛偉邦不喜歡巫源,甚至可以說是厭惡,但每年春、夏、秋、冬四個季節來臨之際,雷角之王不得不拉下麵子,下令召回巫源,主持各種祭祀儀式。

巫師和祭司是神靈在人間的代言人,他們的身份無可辯駁。

最近發生的事情讓巫源感到心情暢快。無論節奏還是結果,都讓他有種說不出的亢奮。腎上腺素激增效果導致大腦運轉速度加快了許多,思維也變得更加清晰,就連酒精也無法產生阻礙作用,純粹隻是興奮的增效劑。

謠言釋放的很成功。

巫源知道牛偉邦是個聰明人,也是一個智慧超群的部族之王。像他這種人不會隨便被幾句謠言改變內心想法,更不會輕易懷疑並改變手下重臣的身份地位。達到一定高度的統治者需要輔佐者,甚至是一個龐大的輔佐集團。其中偶有個人犯錯,降下的責罰必須考慮各種因素,而不是簡單的殺頭、抄家、滅門。

磐石城主意圖謀反。

這是構成謠言的核心,卻不是巫源想要引起牛偉邦重視,達到根本目的的核心。

他知道牛偉邦不會相信這種攀誣。

那個叫做天浩的年輕人實在太聰明了,種種行為舉動與他的年齡毫不相配。他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做私心,前後幾次大戰隨隨便便就把功勞讓了出去。磐石寨附近與其交好的村寨頭領一個個雞犬升天,不是得到姓氏賞賜,就是得到更多的人口,甚至連距離遙遠的汨水城也加入這張關係網,形成一個龐大的聯盟。

很多貴族對天浩得到的好處嗤之以鼻。他們認為天浩的姓氏很卑賤,因為“牛”這個姓不是表麵上看起來那麼簡單,按照各人身份尊貴程度,分為簡單與複雜兩種。主要體現在書寫方麵:像天浩這種從底層爬上來的新晉城主,他的姓氏書寫模式筆畫簡單,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牛”字。如果是身份尊崇,祖上有著悠久曆史的高級貴族,書寫模式會很複雜,是一個筆畫很多的象形文“牛”字。

其實這些事情天浩早已知道,宗光與他無話不談,然而貴族的小把戲實在讓人啼笑皆非,他們絞儘腦汁努力抬高自己,與旁邊的人分出等級,卻不知道這種做法實在令人討厭,甚至有很大幾率轉化為憎恨。

天浩得到的好處是人口。前後幾次大戰,磐石城人口數量急劇攀升。從普通村寨到萬人城市,他花了兩年時間。現在,隻要打贏豕族,泌水城和雷角城都能分到大量戰俘,磐石城的人口更更超過十萬以上,成為毫無懸念,真正意義的大城。

誣陷他造反是最好的做法。

話傳得廣,聽的人多了,就不由得不信。

當然,牛偉邦可能是個例外,他相信並作出反應的幾率很低。

所以巫源必須從其它方麵給予牛偉邦更大的困擾,攪亂他的思維,然後在適當的時候露出少許“痕跡”,引導他往自己希望的方向走。

巫源從一開始就沒對阿芬抱有太大希望。雷角之王是個鐵腕統治者,他想要做的事情必須毫無折扣執行。追查流言源頭很快就會找到阿芬那裡,她根本逃不掉。

隻要她在審訊階段死死咬住沒有幕後主使,在巫源看來也就夠了。

這其實就是事實真相————沒人指使阿芬,她隻是在家裡發現一個裝滿醃肉和棉布的口袋。裡麵有一塊泥模板,刻在上麵的文字告訴她:隻要把留言下方的話說出來,講給更多人聽,你就能得到更加豐厚的報酬。

半信半疑的阿芬嘗試著做了。

第二天,她在院子裡找到一個更大的口袋,裡麵同樣裝滿了醃肉和棉布。

前前後後,她得到了很多獎勵。

但她從未見過留下這些東西的人。

阿芬真的沒有撒謊,她在審訊中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可是沒人相信,即便是自認為英明的雷角之王也認為她在撒謊,有所隱瞞。

因為這一切都不符合常理。

巫源熟悉牛偉邦的很多生活習慣,知道他的弱點。英明的王者總會給下層民眾更多的機會,哪怕是殺人重犯,隻要有足夠的耐心和機遇,也能得到偉大的王下令赦免。

事情發展與巫源預料中完全一樣:阿芬沒有死,她奄奄一息被送回牢房,牛偉邦給了她更多時間考慮,可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巫源接下來的動作是買通獄卒毒死阿芬。

緊接著,獄卒也死了。

整件事情到這裡徹底中止,硬生生被人掐斷了線頭。

這讓牛偉邦感覺很糟糕,就像一把沙子牢牢攥在手心裡,卻從指間縫隙裡緩緩流下,一點點縮小可控的範圍。

現實是擊垮信心的最佳武器。

當一個人發現熟悉的生活環境突然出現了碎片,紮破自己的皮膚,流出鮮血。儘管這種紮傷不致命,甚至連微恙都算不上,但他總會心存芥蒂,對身邊的一切產生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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