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具緩緩走到兒子身後,隔著三米左右的距離,發出深沉的歎息。
“即便是大王也不可能比阿浩做得更好。”順著宗光的視線,宗具注視著遠處的廣場:“他很聰明,沒有用油脂塗抹那具尊貴的屍體,這就是阿浩與其他征服者最大的區彆。”
宗光轉過身,神情有些微微的驚訝:“阿爹,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還年輕,沒有經曆過這種事。”宗具邁著穩健的步伐走上前來:“很多年前,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跟著你爺爺出征鶴族。那時候的大王年富力強,鶴族人少,隻有區區十萬不到,陛下一戰將其滅族。我們攻進鶴族首都,當時是夏天,為了把鶴王的屍體帶回黑角城,陛下殺死了五百名俘虜,將他們扔進大鍋,熬出大量油脂。”
這種場麵光是想想就覺得可怕。宗光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那種油……也能用?”
“那是標準的儀式用油。”宗具的話音逐漸趨向平淡:“這是獲勝者的權利,無論生死都掌握在自己手裡。其實這種儀式毫無意義,就算把王者的屍體帶回黑角城,最後留下來的也隻是一顆頭顱。最堅硬的顱骨才能做成骨碗,其餘的部分則當著所有王室成員的麵,扔進火裡焚燒。”
說到這裡,宗具微微一笑:“怎麼,你以為那種油是用來吃的嗎?”
宗光低著頭,陷入沉默。
“想象與現實之間的差距總是很大,你以為伸手就能觸摸的東西其實很遙遠。有時候,無論付出任何辛苦和努力,它就像天上的星星那樣看得見,卻總是抓不到。”
宗具沉吟片刻,認真地問:“阿光,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為什麼能打贏這次戰爭?”
宗光抬起頭,眼睛裡全是疑惑。
這問題父子倆討論過不止一次,該分析的都分析了,所有因素都被找全。宗光知道這父親對自己刻意培養,傳授經驗。
“……您指的是什麼?”宗光小心翼翼地問:“還有什麼是我沒有注意到的嗎?”
“我想說的是最後的,也是最重要的部分。”宗具今天晚餐時候喝了點酒,嗓子有些沙啞,他故意放緩了說話速度:“……糧食。”
“磐石城的戰士很勇猛,無論牛族人還是豕人。算算時間,從聯軍出發到完成第一階段作戰任務,阿浩的軍隊總是衝在最前麵,他甚至有能力派出一部分兵力幫助我們攻打相鄰區域。遠的就不說了,你看看黑齒帶領的那支豕人部隊,他們每個人都體格健壯,戰技嫻熟,這說明他們在磐石城的時候不缺糧食,甚至可以說是吃得很好。”
“隻有得到充足營養才能確保戰鬥力。我的兒子,想想那些被我們攻陷的豕族村寨吧!那些被砍掉頭顱的豕人勇士難道懼怕死亡嗎?在他們看來,我們是侵略者。當家園和親人受到威脅的時候,他們願意為之放棄一切。可是這有什麼用?缺糧是他們最大的問題,吃不飽就沒有力氣,小孩子長大了也發育不良。你看看獠牙城裡這些豕人俘虜,再看看阿浩手下的士兵,暫且不論盔甲兵器方麵的優勢,就算一對一肉搏,磐石城的豕人戰士也穩占上風。”
“他簡化了祭祀豕王的儀式,當然也可能因為現在是冬天的緣故,屍體不容易腐爛,但不管怎麼樣,阿浩沒有殺人熬油,讓那些本該死去的豕人活下來,這才是一個統治者該做的事。”
宗光眼裡閃爍著明悟,他急切地問:“阿爹,你的意思是……”
宗具抬起手,擋住了他後麵的話:“阿浩從根子上解決了問題,現在磐石城的軍隊堪稱精銳。有機會你應該到鎖龍關走走,除了戰鬥經驗,磐石城戰團與常年駐守關隘的那些勇士毫無區彆。”
“……我想過了,你還年輕,有些事情我得替你做出決定。”宗具緩緩地說:“這次押回去的俘虜,額外分給阿浩兩萬人。”
“為什麼?”宗光完全不明白父親的思維。
“因為我們養不活那麼多人。”宗具歎了口氣:“汨水城不比磐石城,離海很遠,周圍的耕地有限,就算按照阿浩傳授的方法改良種植,明年的糧食產量也很難有大幅度增收。轉化俘虜可不是嘴上說說那麼簡單,得讓他們吃飽,讓他們心甘情願留下來。否則一旦缺糧,他們還是要逃。”
宗光思考片刻,苦笑著說:“這樣一來,磐石城會變得很強大。”
看著有些灰心喪氣的兒子,宗具淡淡地笑了:“想開點兒,也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強行拿走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隻會給我們帶來災難。我本以為阿浩是一塊堅硬的石頭,需要的時候能依靠。現在看來,他應該是一座高山,能給我們遮風擋雨,甚至給予庇護。”
宗光抬起頭,目光中多了一些對剛才這些話的認同:“您的意思是,跟著他一起走?”
“跟著他一起走!”宗具做出肯定的回答。
……
南方,通往獠牙城的大路上,成群結隊的獅族戰士小跑著前進。他們沒有著甲,各人身上隻帶著武器,之所以這樣做當然是為了減輕負重,提高速度。
按照蠻族的習慣,行軍過程中隻穿戴皮甲,沉重的金屬鎧甲裝在車上交給牲畜拉運。輕裝斥候小隊距離主力很遠,一旦他們遭遇危險發出信號,士兵們立刻跑到輜重車附近聚集,結隊備戰。
很少發生這種意外,至少在師勇帶隊出征的幾次戰鬥中從未出現過。
他騎在一匹高大的馬背上。這是花了大價錢從虎族買來的騸馬。那些比吝嗇鬼還要狡猾的虎族人從不對外銷售公馬,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
冷冽的風吹在臉上像刀刮一樣痛,師勇牢牢握住韁繩,保持上身穩定不動。他緊抿著嘴,剛硬的麵部輪廓在晨光下大部分被黑暗籠罩,隻是從他不斷夾緊馬腹的雙腿可以看出很焦急,身邊的傳令兵也不斷催促隊伍加快速度。
陛下還是那麼睿智,一眼就看出豕族的重要性。信使從咆哮城帶回的陛下詔書讓師勇感到欣慰,足足三十萬主力即將從咆哮城出發,意味著自己這支先鋒無論兵力還是後勤都有了保障。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豕王和獠牙城是否可以撐到援軍抵達?
“加快速度,再快點兒。天黑之前必須到達前哨營地。”
從碎金城到獠牙城,這條路師勇走過幾次。他對沿途經過的地方了然於心,早早派出數十名騎兵連同哨探一起先發前進,一方麵為了警戒,另一方麵則是替主力部隊尋找並安排合適的臨時駐地。
天快黑了,走了一天路的獅族士兵們早已疲憊不堪。儘管途中休息了好幾次,他們仍然覺得腳酸腿軟,隻想躺下來好好歇息一陣子。
師勇考慮的問題更多————如果今天晚上不能按時抵達預定位置,就無法趕在明天太陽下山前抵達獠牙城。
夜間行軍危險性很高,師勇不確定圍攻獠牙城的牛族人是否得到自己出兵的消息。豕族的確很重要,可如果為了幫助他們把碎金城主力部隊搭進去,那就真正是得不償失。
太陽距離地平線越來越近,沉甸甸的,仿佛隨時都能掉下去。用北方蠻族粗俗不堪的玩笑話來說,“那就是個憋了好幾天沒拉屎的倒黴蛋,突然一下子來了感覺恨不得立刻脫褲子就地解決。”
暮色近了,越來越多的黑色占據天空,地上幾乎看不到士兵們奔跑的影子。焦急的師勇心裡如同點燃烈火,他知道這種急躁不能流露在臉上,畢竟自己是統軍大將。他在心裡狠狠咒罵著該死的時間,該死的太陽,還有這條無比漫長看似走不到儘頭的路。
正前方出現了一條狹窄的山穀,看到不遠處外向擴大的喇叭形穀口,師勇緊繃的心臟終於緩緩鬆開,他長長呼了口氣,因為緊張導致長時間直視四周的眼睛也有了酸澀感,他下意識抬起手背擦了一下眼角,用平緩的語調對身邊衛兵下達命令:“加快速度,穿過這條山穀。”
雖然同樣都是“加快速度”,但前後兩次命令所代表的意義截然不同。
這條山穀不長,約為一裡。在這條通道的儘頭,就是前哨營地。
無法支撐懸浮狀態的太陽終於落到地平線以下,四周一片黑暗,獅族士兵們進入山穀後明顯放緩了行進速度————不是他們不想快,而是遍地碎石,灌木叢生,尤其是積雪在這種半封閉環境下融化速度比其它地方更慢,一腳踩下去,連足麵都看不見。
師勇騎在馬上,被士兵們簇擁著走在隊伍中間。
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有種說不出的危險預兆。
隊伍前後都點起了火把,數量不多,幾十個人合用一根,前後兩根火把之間距離超過三十米遠。望著前麵已經走遠,如同星星般在寒風中搖曳閃爍的那些微弱光亮,師勇忽然明白心裡那種詭異的感覺究竟從何而來。
他用力勒住韁繩,讓人從前麵叫來一名傳令兵,很是焦躁地問:“你最後一次收到前方哨探傳來的消息,是什麼時候?”
傳令兵對此記得很清楚,連忙回答:“啟稟大人,是今天下午。”
師勇需要更精確的答案:“距離現在過了多久?”
“大約五個小時。”傳令兵思索片刻,做出回答。
“那麼久?”師勇的臉色在黑暗中陡然劇變,他有些不甘心的急速追問:“從那以後他們就再沒有消息?”
“是的。”傳令兵的反應很快,他的思維在這一瞬間與師勇產生了重疊,麵露震驚:“大人,您的意思是……”
“傳我的命令,所有人向後轉,馬上離開這條山穀!”師勇幾乎是咆哮著下達命令。
在黑暗環境傳遞命令很困難,需要從發令點開始,前後順著人頭,依次喊叫著讓遠處的人聽見。師勇撥轉馬頭,他不擔心已經深入山穀的前隊,那部分士兵不多,充其量不過幾千人,真正重要的是後隊,傳令速度緩慢,完成整個轉向動作要花費大量時間。這種感覺就像文明時代在高速公路上遇到塞車,等到隊伍末端的最後一輛車得到消息開始掉頭,足以讓最前麵迫切想要離開這條該死公路的司機消磨所有耐性,等到懷疑人生。
十分鐘過去了。
原地等候的隊伍仍然沒能移動。所有人都朝著自己的來路翹首企盼,師勇再急也沒有辦法。他有些後悔,早知道就不該進入山穀,應該首先派人與前哨營地取得聯係。當然,可能是自己想多了,畢竟直到現在也沒有出現任何狀況。也許是自己疑神疑鬼,根本沒有所謂的危險。
突然,遠處傳來陣陣騷亂。
那是一種嘈雜的聲音,就像無數蟲子從沙地表麵爬過,足肢接觸砂礫發出的輕微響動。它們數量密集,微小的聲音形成規模,逐漸放大為各種可怕的顫音。
有求救,有喊殺,有尖叫,還有無數腳步踩踏地麵發出的撞擊。
遠處的火光亂了,很多火把在黑暗中胡亂移動,毫無章法,徹底失去了秩序。
“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
“我也不知道,後邊好像亂了起來。”
“是我們在山穀外麵的人,他們怎麼了?”
簇擁在師勇身邊的士兵們低聲議論著,他們麵露驚訝,紛紛拿好各自的兵器。
師勇騎在馬上,他的位置高,比其他人看得更遠。
他剛健的麵容因為驚駭而扭曲。
“所有人結隊,防禦陣形……不,衝出去,所有人向外衝,我們不能留在這兒!”
後隊中了埋伏。
有人在夜間偷襲。
千算萬算,做夢也沒有想到對方會選擇這個時候下手。他們甚至沒有等到獅族軍隊全部進入山穀就發動進攻。
所有士兵亂哄哄地衝向山穀入口,原本就很擁擠的道路瞬間堵死。
師勇的心猛然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