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飄來硝煙和刺鼻的焦糊味,財政大臣有些恍惚,他用力握緊拳頭:“巴克,有什麼要我做的嗎?”
此刻,兩人之間再無間隙。
“我給你一個中隊的士兵,還有這個。”布拉克巴恩侯爵從衣袋裡拿出一枚帶有黃金劍飾的銀質銘牌,塞到財政大臣手裡:“這是我的信物,軍部所有人都認識。你可以憑著這個調用任何部隊……我要去跟那些北方怪物好好乾一仗,你得確保後方安全,尤其是國王。”
勞倫特沉穩地點點頭,他壓低聲音問:“這是個機會,要殺掉他們嗎?”
他指的是魏默森公爵之子那些人。
“你看著辦吧!”布拉克巴恩侯爵展顏笑了:“真沒想到竟然會從你嘴裡聽到這種話。我一直認為你是和平主義者,倡導並堅持非暴力不合作的那種類型。”
“這不奇怪,戰爭會改變很多事情。”財政大臣握緊了手中的銀質銘牌。
侯爵點點頭,隨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願聖主保佑你。”
……
戰局沒有朝著布拉克巴恩侯爵希望的方向轉變。
北方巨人沒有發起進攻,他們一直呆在城外,持續不斷向城內開炮。
這是一種會爆炸,進而釋放出火焰的可怕武器。侯爵終於相信那些從北方前線逃回來的人沒有撒謊,巨人的武器的確很先進,反觀自己這邊的大炮,實心炮彈無論殺傷力還是破壞力都很低下,更糟糕的是射程極短,根本威脅不到對方的炮兵陣地。
城裡的火勢越來越大了,尤其是人口密集的東區,那裡有著數十萬平民,以及數量更多的窮人。沒錢的窮鬼隻能住在棚屋裡,他們隨便用任何可用的東西搭建住處,尤其是破破爛爛的木板。平時倒也沒什麼問題,現在隨便幾顆炮彈落下去就引發了成片的大火。一間間破爛木屋順著燒過去,很快變成了燃燒麵積超過數平方公裡的火海。成千上萬的人被困在火場裡出不來,他們哀嚎震天,從那個方向吹來的風帶有烤肉濃香。
包括布拉克巴恩侯爵在內,所有呆在城外壕溝陣地上的軍人紛紛麵露恐懼。這種打法已經超出了正常的軍事範疇,也超出了他們對戰爭的正常認知。與其說是戰鬥,不如說是單方麵的屠殺。
滿麵震驚的侯爵下達了進攻令。
他很清楚,在所有炮彈打完之前,北方巨人不會進攻倫敦城。這些身材高大的怪物實在太可怕了,他們的智謀甚至遠遠超過肌肉力量。沒有城牆是倫敦最大的致命點?這意味著守軍沒有地形依托?更糟糕的是那種炮彈能引發大火,進而導致大規模民亂。
第一攻擊波多達四萬人?全是接受過訓練的正規軍。
他們被侯爵寄予厚望?所有人服用了米伽爾第四十四號藥劑,然而肉體傷痛減免並不足以消減大腦產生的恐懼。進攻士兵們握槍的手在發抖?麵對空曠的荒野戰場他們顯得很無助,然而身後的軍樂隊一直敲著戰鼓?密集且有節奏的鼓點敦促著他們必須前進?不得後退。
工兵已經在火炮陣地前方壘砌了土牆,暴齒手持望遠鏡觀察著遠處動靜,看著那些逐漸靠近的白人火槍兵,他從帶有獠牙的嘴裡發出命令:“開火?殺光他們?一個不留。”
密集的排槍響起,一顆顆帶有熾熱能量的子彈鑽進人體,將脆弱的身體炸得稀爛。
暴齒把陣地設置得很巧妙,他將地勢與樹林結合,分為不同高度的三部分。為了防備白人的遠程炮火?最大限度減少傷亡,分派各駐守點的帝國士兵全部散開?以標準的“三三製”相互結合,以精準的射擊加上遠超對手的步槍射程?彌補了因人員數量太少導致區域火力的不足。
進入防守狀態,武器是否先進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戰鬥勝負結果。布拉克巴恩侯爵猜的不錯?暴齒之所以沒有在第一時間派出步兵進攻?就是為了發揮燃燒彈的威力?徹底擾亂城內局勢。不過他這樣做還有另外一層考慮,那就是迫使白人守軍離開壕溝主動發起進攻,這樣一來,自己就能依托臨時構築的工事,儘可能多的給對手造成傷亡。
白人士兵聚集成密集的陣列向前小跑。這不是他們的錯,軍事操典規定必須如此,也隻有這樣做才能形成火力優勢。但在處於守勢的帝國步兵眼裡,這簡直就是“愚蠢”的代名詞。白人太多也太密集,根本不用瞄準,隻要開槍就能射中目標。進攻者人群中不時爆起一團團血水碎肉,這不是簡單的被擊中倒下,就像身體裡埋藏了大量炸藥,在這個殘酷的時間被激發引爆。
不到一個鐘頭的時間,進攻部隊傷亡率高達百分之六十。
死者的慘狀對生者是一種精神折磨。尤其是看著身邊同伴從活生生的人瞬間變成無數爛肉,各種組織器官橫飛四濺,這在邁著機械步伐向前走的白人士兵看來實在難以承受。
第一個轉身逃跑的人可能是因為精神崩潰,他扔掉手裡的槍,嚎啕大哭著轉身就跑。這舉動立刻引起其他人的效仿,從幾十擴展到數百,進而變成了上千人……前後還不到三分鐘,整個進攻編隊開始動搖,從空中俯瞰整支軍隊仿佛中了魔咒,所有人齊刷刷停下腳步,就像一大塊被某種力量強行遏製住前進速度的人形波浪,在這一瞬間開始分散。一個、兩個、三個、四個……聚合成浪潮的分子開始後退,它也從厚實狀態變得分散,到最後,沿著來時的路,演變成鋪天蓋地的後撤狂潮。
後方陣地上,督戰隊軍官們聲嘶力竭放聲怒吼。
“不準撤退,你們弄錯了方向,敵人在你們後麵。”
“為了撒克遜必須流光最後一滴血。上啊,你們這些該死的,不知羞恥的逃兵!”
“你們想上軍事法庭嗎?不想死就給我滾回去跟巨人拚命!”
“不準過來,再往前一步我就開槍了。”
看著混亂的戰場,布拉克巴恩侯爵老邁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所有人,跟我一起上!”
身邊的副官打出了將旗,多達五名護旗手在旁邊簇擁著。這是撒克遜的傳統————將旗必須在戰場上緊跟指揮官,一旦旗手死亡立即更換,確保將旗不倒。
布拉克巴恩侯爵很清楚,這是自己的最後時刻,無論勝負,就看是否能率軍擊穿北方巨人的防線。
這場戰鬥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不可能公平。
自己這邊的漏洞實在太多了。
腐敗的官僚體係,勾心鬥角的貴族,爾虞我詐的後勤供應係統,眼裡隻有金鎊卻沒有國家的無良商人,還有階級矛盾尖銳的窮鬼和富人……
反觀北方巨人那邊,他們幾乎占儘了優勢,尤其是武器方麵,無論威力還是效能全都強悍得驚人。
據那些從北方前線逃回來的人說,巨人有一個年輕的王,公正賢明,是真正的英雄。
布拉克巴恩侯爵端著火繩槍大步向前,瞄準一個從正前方逃回來的士兵扣動扳機。槍響了,鉛彈鑽進那人的胸口,他雙手捂住傷口,難以置信地看著停下腳步正往槍管裡填充火藥和子彈的侯爵,掙紮了幾下,沉重倒下。
用通條夯實火藥,重新拿起火繩槍,再次邁開前進的步伐,布拉克巴恩侯爵不由得想到了國王喬治。
認識他的那年,喬治還是個孩子。
後來他長大了,老國王去世,新王登基,我也老了。
喬治與所有的年輕人一樣衝動好鬥,身體裡隨時滾動著在老人看來毫無意義的所謂尊嚴。他似乎根本不明白“臉麵”這種東西永遠不可能強行索取,隻有發自內心的尊敬才具有價值。喬治在服裝和建築方麵花費了大量金錢。他擁有世界上最華貴的衣服,用珍珠和鑽石做紐扣。為了從金雀花王國得到兩位技藝高超的裁縫,他付出了整整八萬金鎊。
白金漢宮據說是上古時代的撒克遜王宮。國王喬治下令集中全國所有的能工巧匠,在這片全新的土地上重造經典。他的計劃很龐大,令人歎為觀止,但因為財力和資源等方麵的限製,計劃中的宏偉宮殿隻造到一半就被迫中止。儘管如此,這半座宮殿也完全可以用“金碧輝煌”來形容。喬治一直住在新王宮裡,他念念不忘後續工程……就連這次首都保衛戰必不可少的軍費,也被他利用王權強行扣押了三萬鎊。
距離對方的陣地越來越近了,短督戰隊與侯爵親自上場產生了強大士氣激勵效果。更多的潰逃者轉身加入了進攻行列,一方麵是他們的確產生了畏懼感,另一方麵是產生了強烈的羞恥之心。
“來吧,孩子們,為撒克遜而戰!”布拉克巴恩侯爵一直重複著這句話。他沿途射殺了三名逃兵,但麵對更多逃兵的時候,他都在說著同樣的話。
侯爵根本不願意打這場仗,可是沒辦法,很多事情不由自己決定。
我們從根本不該覬覦大陸北方的土地,根本不該招惹巨人。
這念頭在腦海中一晃而過。
究竟有多少人跟著我一起戰鬥?
五萬?
十萬?
還是更多?
具體數字無法統計,因為這場戰鬥來得實在太倉促了。侯爵知道守衛倫敦的總兵力,然而在北線戰場上布防的數字就很模糊。尤其是之前的炮擊,太多的平民從城市逃離,即便是自己率領軍隊離開防線來到這個位置,仍能感覺到身後有平民在奔跑,他們一直在哭喊。
也許隻是幻覺。
距離很近了,已經可以看到巨人士兵的麵孔。
侯爵舉槍瞄準,尚未扣動扳機,就感覺思維與身體瞬間炸裂。
副官在旁邊看得清清楚楚,一發子彈擊中了侯爵,他的整個上身都被炸爛。
沒有哭喊,沒有尖叫,滿麵猙獰的副官用力握緊手中的將旗,麵對著正前方那一排排黑洞洞的槍口,以平生最瘋狂的速度衝鋒。
任何時代都不缺乏勇士,無論民族,還是國籍。
撒克遜萬歲!
……
財政大臣領兵抓住公爵之子的時候,也收到了來自前線的消息————布拉克巴恩侯爵戰死。
站在高處的瞭望兵看到了將旗在密集人群中消失,他足足等候了五分鐘,沒有看到旗幟重新豎起的跡象。按照戰場慣例,瞭望兵以旗語的方式向城內傳達了這一絕望的消息。
魏默森公爵的兒子態度很囂張,儘管被強壯的士兵按在地上,他卻一直在笑,極儘嘲諷。
“是我做的又怎麼樣?我是拿回屬於我的東西,屬於我的財產!”
“布拉克巴恩那個該死的老雜種,就因為他一道命令,我被迫將大部分金鎊換成糧食。這讓我損失慘重,一夜之間沒了二十萬鎊。”
勞倫特伯爵麵無表情注視著他,冷冷地說:“巴克死了。”
公爵之子仰起頭,不太明白:“你說什麼?”
“巴克死了……”財政大臣情緒很低落,他忽然低下頭,雙手捂住臉抽泣著:“他死了……他領軍進攻巨人的陣地,就在剛才……被打死了。”
公爵之子微微有些愕然,隨即爆發出酣暢淋漓的狂笑:“這個老雜種終於死了。哈哈哈哈,他死了……讚美聖主,這是他應得的下場!”
哭泣與狂笑,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在房間裡回蕩。
良久,勞倫特止住哭聲,抬起頭,用力抹掉臉上的淚水,顫聲道:“如果不是你,巴克根本不會死……至少不會現在就死。”
公爵之子性情暴躁,再加上超然的身份,他毫不畏懼來自財政大臣的指責,如受傷發狂的野獸扯著脖子連聲狂吼:“你瘋了嗎?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巴克需要一個秩序穩定得倫敦,而你破壞了這一切。”勞倫特眼中毫無感情,仿佛看著一個死人:“他為撒克遜做了那麼多的事,無論貧窮還是富裕,他從未更換過妻子,也沒有第二個女人。”
“那是因為他不具備身為一個男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