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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也跟著快樂。
那老奶奶走過來了。她把狗還給人家,說謝謝。老奶奶又問她住哪一家,邀請她去做客。她指著一棟房子說,“去找人”。老奶奶說:“那家啊,聽說要辦喜事了,最近客人總是很多。”她點點頭,說再見。又去給狗說bye-bye,狗抬頭衝她叫一聲,算是答應了,又自顧自折騰去了。
她走到那棟房子前,按鈴。有人隔著鐵欄門問她,“你找誰?”她報上母親的名字。那人說,“太太一早出去還沒回來,怕是還要一會,你要進來等嗎?”她說:“我就在這裡等。”那人見如此也不多言,回頭進去了。
夏天的早晨,隻要暑氣還沒上來,是很乾淨而清爽的,因很快要被吞進炎熱之中,愈顯得珍貴了。從鐵欄門進去,有兩塊很大的草坪,是已經澆過水的,養護得那樣好,根根綠得讓人心癢難耐。房子就在那綠的視野裡憑空擎出來,仿佛咕嘟一聲冒出的胖蘑菇。遠遠望過去,看得見最頂層全玻璃頂的花房,隱約從裡麵透出一點花和葉的顏色來。
章一等得有點久了。雲太厚,太陽在半空裡費力地扯開一道口子,射下太陽光來。她穿著牛仔褲不怕臟,就在鐵欄門外麵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接著等。其實門外麵也是打掃得很乾淨的,根本連塊石頭都找不到。她的眼睛在地上搜尋了半天,找到一塊,不能說是石頭,是石籽。她拾起來,在地上輕輕劃,不敢用力,怕留下白色的劃痕。她一筆一劃,好像在重複著寫兩個字,然而寫得是什麼,因為看不見,連她自己都是不知道的。終於聽見有汽車聲音,她慌忙站起來,將手裡的石籽遠遠地丟出去。身後的鐵門嘩鋃鋃向兩邊打開了。她依舊筆直地站在那沒有動。
司機老遠已經看到她站在靠中間的位置,但後座裡的人沒出言,他也不敢多嘴,依舊把車往前開,將方向盤輕輕往外打了一點。
章一眼睜睜地看著車子平穩地駛過來,再眼睜睜地看著後輪胎貼著自己的腳尖擦過去,滾進鐵門裡去了。她隻是呆了一下,然後跟著車子後麵進去了。車在車庫前停下,她垂手站在後座門前等著裡麵的人出來。車門打開,她不得不往後站,因為差一點打中她,而她等的人連眼神都沒有停駐一秒。她依舊一言不發地跟在後麵。
章鳳姿進了房間,第一句話就是問菲傭,“少爺還沒下樓?”那菲傭有些年紀了,答是,另有人送過花茶來。章鳳姿接過來,飲了一口,依舊是和那年老的菲傭一問一答,說的是先生和少爺,說完了再撿旁的不相乾的事說,一杯茶喝得見底,報紙也回來看過了,因此便起身上樓。不想轉過身發現一個女孩蒼白著臉擋在前麵,站得很直,不過依舊晃了一下,她視而不見,從旁邊繞過去,走了兩步,卻又出現在麵前。如此三次,她終於說,“如果你是來預祝我婚禮成功婚姻幸福,我可以接受。”
仿佛是太久沒有說話,章一一開口,竟像不會說話了,“他說放我走,由我自己決定……求您留下我……懇求您……”
章鳳姿想到方才從區大門進來時見到的,眼神變得非常奇怪,“他真的肯放你走?”
章一怕誰不相信似的,念叨一般地說,“他說不要我了……不要我了……”她怕惹眼前的人不快,不敢喊媽媽,開始哀求,“我會很聽話……如果您不想見到我,我可以去讀寄宿……隻要您不願意我就絕不出現……我隻是很怕,求您,讓我呆在離您最近的地方……我保證不會讓這裡的人不愉快……”
房間裡不知何時隻剩下她們兩個人,其他人自動回避了。章鳳姿看著章一,兩年不見,她都有些認不出了。仿佛還是多年前,那個糯米團似的小人,整日黏糊著自己,如今已這樣大了。她長高了,頭發長了,整個人似一朵花,隻是等著什麼人來,馬上就要綻開。
章鳳從嘴裡吐出一串冷氣,落在了花上頭,立刻起了一層薄霜,“說什麼都不行。哪怕真是他不要的,我也要不起。”她的一隻腿已經邁出去了,“如果你願意,明天可以去湊熱鬨,以後,就不要再來了。”
章一整個人都被那層霜凍住了,變得透明,看得清裡頭的血管,收縮的,烏青的。所有的溫度從她身上抽離了,她渾身的肌肉,包括唇肌,都在戰栗。是的,戰栗,一種抵禦寒冷的自然反應。她又開始等,等著自己在這夏日不斷升高的溫度裡化成一灘水,再一點點蒸發,從此消失殆儘。
但是沒有。因為已經有人來趕她走。好像是方才一直在這房間裡頭說話的一個人,對她說:“請回吧。”
她從房子裡走出來。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她抬頭去看,把眼睛裡頭的一汪液體蒸乾掉,但是蒸得太過,刺痛了,想必是眼睛涸了,裂了。她埋下頭,極緩慢地往前走,她怕一不小心,就從身體裡泄露出什麼,打濕了影子,讓它變成哭泣的影子。
章一不知道,有一雙眼睛,從她在鐵門外出現就一直注視著她。他看她蜷縮在那,整個人靜止得如同一個點。然後,那個點站起來了,在那塊空地上,仿佛一下子被拉得很長很長,細長的如同一條線,無聲的線,脆弱得仿佛一擰就斷。然而她沒有被擰斷,她隻是被人抽出了裡頭的芯。他跟著她走出去。她抬起看天時,他也看,再一步步踩著她的腳印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她突然停下來了。不遠處有很大一棵綠的樹。
樹底下,立著一道修長的人影。
正文16?月?下
隆冬看不到章一的表情。他隻知道她往那道身影走去了,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後幾乎是跑著投進了那個人的懷裡。
這是鐘閔第二次在章一最最無助的時候出現在她麵前,第一次是在兩年前。她根本沒有料到,她以為那輛黑色的汽車已經把他載走了。她踮起腳,伸出手去。他明白她的意思,把頭往下低一點。於是,她抱住了他的頭。他硬硬的黑色的頭發被太陽光照過了,是暖暖的。仿佛正是缺少了那一點溫度,她冰凍著的整個人開始溶化,那兩個乾涸的眼球下有液體形成,先是一點點往外滲,再蓄滿了溢出來,最後終於擋不住地噴湧而出。
隆冬如遭五雷轟頂。遠遠地看著那兩個裝在玻璃罩子裡的人,美麗的,和諧的。任何人任何東西都無法近身。他看見章一抱住了那個人的頭,哭泣。她的哭聲遠遠地順著氣流傳來,不太響,但他卻聽得真切。然後,那個男人吻住了她。她沒有反抗,甚至在微微回應。她的腳尖踮得越來越高,最後離了地。他不知道過了有多久,隻覺得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他想轉身跑,但腿怎麼也邁不動。一輛汽車開過來了,那個男人摟著她進去,車又駛開了。他站在那,空氣裡又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