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7章 薪火漸燃
堂堂桑煙佛祖林迦婆,居然說出自己想要求活的話語。
儘管確信自己沒有聽錯,但這句話依舊令人難以置信,讓袁明妃心底難以自抑的生出一股荒謬的感覺。
眼下番地的形勢確實是波雲詭譎,有新東林黨亮劍身前,有大昭和白馬騎牆而觀,漢傳佛序在一旁虎視眈眈。甚至暗處還有社稷和東皇宮在攪動風雨。
但眼下各方依舊保持著對峙僵持,後續會有何種走向,誰都說不清楚。
林迦婆怎麽就如此篤定自己會失敗身死?
而且,她此番主動找上門來,跟自己說這些是什麽意思?
難道是想讓自己這群人向她伸出援手?這未免有些太異想天開了。
「不必驚異,在這場局中,我已經身陷難以自拔,十之八九隻有身死一個結局。唯有如此,如今番地之中的各方勢力才會滿意,才能得到他們各自想要得到的東西。」
看著麵露震驚的袁明妃,林迦婆神情平靜,直言不諱。
「靈山上磨刀霍霍,番地下惡口四張,現在他們所有人都在等著我晉升序二。隻要我跨過這一步,他們就會蜂擁而起,將我分而食之。」
袁明妃心神震撼,脫口而出:「為什麽?」
「他們需要有人先行,去驗證對錯。但同時,他們也不希望有人在前方擋路。即便是同行,他們也不願意。」
林迦婆輕聲問道:「你應該能夠明白我的意思。」
一鯨死,萬物生。
這個道理,袁明妃當然能明白。
但這並不代表她就會相信林迦婆的一麵之詞。
「晉升序二,與神無異。誰能傷害到你?」
袁明妃冷笑道:「就算敵眾我寡,總不至於連逃跑都做不到吧?」
「我的前路,受製於人。」
林迦婆淡漠的目光中浮現出一絲苦澀和無力。
「從一開始,我就隻是被他們選中的對象而已。走得越遠,我身上的束縛就越多。到現在,後知後覺的我,早已經是束縛滿身,無力掙脫。」
林迦婆這番話看似晦澀,其實背後蘊藏的信息眾多。
幾乎是不由自主,袁明妃的思緒隨著林迦婆的話自行深入展開。
冥冥之間,仿佛縈繞在整個番地的迷霧在她眼前徐徐散開。
林迦婆口中在暗中『選中』她的『他們』,說的是誰?
袁明妃原本以為這指的是如今彙集在番地的各方勢力。
但細想之中,卻又覺得不太可能。
如果真是如此,那林迦婆恐怕連『後知後覺』的機會都不會有。
更不用談像現在這樣,讓林迦婆察覺到了即將到來的危機,從晉升序二的狂喜之中清醒過來。
這麽看來,此刻番地之中恐怕有不少人自詡運籌帷幄,實則是懵懵懂懂。
以為自己是分食的刀,其實也不過是砧板上的肉。
至於『束縛』,相對而言要好理解的多。
如果番地佛序和社稷合作是為了找到解救自己的技術法門,那被社稷在暗中動了些手腳,幾乎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就算退一萬步來說,假使社稷沒有惡意,僅僅是為了自保,也絕對會埋下一些隱秘的手段。
要不然重獲新生之後的番地佛序,毫無疑問,第一個就會拿他們開刀。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
一道彆人賜予的法門,一個受製於他人的偽神。
這麽看來,林迦婆確實隻有死路一條。
袁明妃逐字逐句,將林迦婆的話細細拆解,抽絲剝繭,僅僅隻是一些不能確定真假的猜測,就讓她情不自禁倒吸一口冷氣。
在『黃梁』建成之後,踏入歧途的佛序儼然成了一群絕望的困獸。
他們能做的隻有拚儘一切去死中求活,就算明知道社稷丟下的可能是帶毒的血肉,也沒有其他選擇,隻能甘之如飴,大口咽下。
而眼前的桑煙佛祖林迦婆,正是困獸之中,最為淒慘的那一隻。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麽不放棄晉升?」
念及至此,袁明妃似乎暫時無力顧及她與桑煙寺之間的仇恨,全身心都投入這場席卷整個番地的大勢之中。
「隻要你一日不晉升序二,他們豈不是一日都不會動你?」
一旁的陳乞生聽到這話,不禁微微皺眉,盯向林迦婆的眼神越發冰冷。
「我已經停不下來了。」
林迦婆語氣平靜。
袁明妃眼神閃爍,嘴唇微動,就聽一旁的陳乞生搶先開口。
「既然停不下來,那不如就坦然赴死?反正為佛序犧牲自己,不正是你們這些人嘴裡無上的榮幸嗎?」
陳乞生譏諷道:「怕死,還怎麽成佛?」
「看來你們還是誤會了。」
林迦婆看向陳乞生,眸光清澈如晨曦露珠,輕聲道:「我所說的求活,不是為求此身性命能活,而是求此生夙願能活。」
「什麽夙願?」
陳乞生提著劍,銀甲勝雪,兩道青紅道篆纏身遊走,毫不掩飾一身敵意。
「這些年來,番地佛序為了生存,行事和心性變得越發瘋魔,迫害番民,犯下了不可挽回的大錯.」
林迦婆悲憫的話音被一聲高亢的劍吟所打斷。
是陳乞生在曲指彈劍。
「是我的記憶出了問題,還是桑煙佛祖你貴人多忘事?我怎麽記得,在隔壁的烏斯藏衛可有很多伱桑煙寺的佛序在把番民當成豬狗,敲他們的骨,吸他們的髓,拿他們的肉肥土,用他們的血篆經?」
「我早已經無力控製桑煙佛序,這是我諸多罪孽之一。」
林迦婆並未辯駁,雙手合十身前。
「我這一世罪孽深重,注定再無轉世可能,我隻求儘可能彌補哺育桑煙佛序,卻反而因此遭受無邊苦難的番民。」
林迦婆聲音逐漸洪亮:「可惜我如今被囚於神山之上,空有滿腔宏願而無踐行機會。所以我今天來,隻是希望能夠為自己死後找一位代行之人。」
「說的真是大義凜然,讓人忍不住想心生敬仰。」
陳乞生冷笑道:「可我怎麽還是覺得你隻是在為了自己,想找人擋刀?林迦婆,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很好騙啊?」
「騙從何來?」
林迦婆寡淡的臉上終於有了些許表情。
隻聽她略帶嘲諷看向陳乞生:「難道我會讓你們為我抵禦那些豺狼虎豹?先不論你們是否會答應,本尊隻問一句,你們是他們的對手嗎?」
「陳乞生,如果你是當年的『張真人』,我相信你能做得到,可惜你並不是。連薪主李鈞,也一樣擋不住他們。所以本尊騙你們有何益處?」
陳乞生一雙劍眉挑動,有心反駁,卻又發覺自己找不到辯駁的話語。
誠然,不管她林迦婆說的如何天花亂墜,己方也不可能幫她,也幫不了她。
既然改變不了死局,那林迦婆騙自己又有什麽好處?
難不成,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林迦婆自知必死無疑,所以幡然醒悟,想要做些好事?
事到如今,這似乎看起來就是真相。
可陳乞生卻始終覺得不太對勁,卻又說不上來哪裡不對。
「所以你是想讓我幫你代行贖罪?」
一旁緘默良久的袁明妃開口問道:「為什麽會是我?」
林迦婆回答道:「因為你與我們不同,是唯一的例外。」
「你仇恨番地佛序,卻同情番地百姓,從未有過任何食民舉動。這證明你有一顆善良之心。」
赤足踩過碎瓦斷梁,踩過殘肢血水。
林迦婆一身潔白佛衣沾染汙穢,雙腳被刮開道道傷口。
此刻她不再像是高高在上,俯瞰眾生的佛祖,而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番地女人,靜靜站在袁明妃麵前。
「你不屬於任何一座神山,身邊卻始終有金剛護法隨行。這證明你有一身旁人不可及的豐厚福緣。」
「你曾經是卑微天女,卻靠自己以大毅力成就了序三果位。這證明你能承接我的果位和法門。」
林迦婆沉聲道:「所以,我選擇了你。」
話音落地,早已經不再灑落風雪的厚重鉛雲突然散開。
陽光如利劍洞穿而下,恰有一束落在袁明妃的身上,照亮了她的眉眼和長發。
煌煌如神跡,熠熠如佛臨。
若是此刻有佛門信徒在側,必然會跪地叩首,高呼佛名。
可現在這片廢墟中,隻有一個按劍的道士,和一個從不把自己當佛的女人。
「其實.我真是很不喜歡你們這些人的說話方式。開口閉口無外乎就是根丶骨丶心,法丶緣丶性,一身高高在上的仙佛氣,忘記了人話怎麽說。」
袁明妃凝視著林迦婆的眼眸。
「從我逃出大昭寺的那天開始,我就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去救苦救難,我會做的,隻有度己度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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