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0章 孤種獨墳

遼東北部,震虜庭遺址。

傳聞中被雷霆道法削平的山頂上,看不到任何積雪的痕跡,就連那些枯黃的草根也被人清理的乾乾淨淨。

落儘樹葉,隻剩枯枝的小樹下,不再隻有兩座相依的孤單墳塋,周圍增添了不少新的墳包,錯落分布,井井有條。

這些新墳前麵豎著的,是這個年頭少見的石製墓碑。

碑文的挑頭開端無一例外,都是『天闕』二字,規整卻不死板,顯然一筆一劃是人工雕琢。

「都給我聽好了啊,你們能來這裡跟蘇老爺子當鄰居,那都是你們上輩子積攢下來的福分。所以一個個的都老實規矩點,該伺候的時候可千萬彆偷懶。」

「要不然等以後李鈞找我算帳,說我打擾蘇老爺子清淨,要把你們挨個刨出來的時候,我可不會護著你們啊。到時候被曝屍荒野,那可就是你們咎由自取了。」

一道高瘦的身影行走在林立的新舊墳塋之中,他弓著腰,用手裡打濕的布帛仔細擦拭著每一塊墳碑,哪怕是一點細小的微塵都不放過。

男人頭頂發髻散亂,落下幾縷灰白的發絲搭在眉眼之前,臉上的棱角被雜亂叢生的胡須掩蓋,看著邋裡邋遢。

生活在附近縣城的百姓都知道,就在不久之前,曾經遼東武序門派震虜庭的遺址上突然多了一個名叫薑維的年輕守墓人,終日就徘徊在那座荒蕪的山丘上,極少下山。

就算是偶爾進城,也是買一些香火紙錢,美酒香菸,便立刻離開,從不在城中多做停留,也不跟外人接觸。

不過關於他的議論並沒有持續太久,也沒有什麽人閒到想要一探究竟。

因為近期帝國內發生的大事實在太多,往日幾年不遇的大事,現在卻幾乎每天都在上演。

今天早上沿海的某座州府又爆發了鴻鵠叛亂,下午又有謠傳在南直隸有門閥被滿門抄斬。

這邊剛剛聽說龍虎山上演了『百人破序』的壯觀場景,轉過頭就有地方發生了駭人聽聞的慘案,數百名癮君在一夜之間全部死在了黃粱夢境裡。

難分真假的消息如一場暴雪淹沒了整個遼東,人們也從最開始的好奇逐漸演變為麻木,最後淪為不安和惶恐。

山雨欲來風滿樓,在如此混亂的時局下,自然沒有人會去關心這麽一個遊蕩在墳墓中間的瘋子。

「蘇老爺子,您猜猜這是什麽?」

蘇策墳前,薑維從放在腳邊的背包中抱出一個泥封酒壇,獻寶一般捧在手中。

「瞧瞧,這可是遼東本地有名的老龍口,用的是千年前最傳統的工藝釀造,而且據說還埋在地下窖藏了不少年頭,實打實的好東西。」

「您彆著急,我知道您對酒不感興趣,您再瞧瞧這個。」

薑維將酒壇放在地上,又從背包中抽出一個密封嚴密的白色長條。

「眼熟吧?眼熟就對了,這可是錦衣衛特供,您以前在倭區的時候最喜歡的那一款,我專門讓托人從遼東百戶所搞來的。」

薑維盤腿坐在墳前,將帶來的菸酒依次拆封。

腥辣的酒香飄蕩風中,價值不菲的昂貴燒酒被傾倒在地上。

淡淡的白煙中,三根煙彼此間隔兩指,插在剛剛飽飲了烈酒的泥土中。

「蚩主你也彆急,我怎麽可能把你忘了?看到沒,上好的機油絕對管夠。」

等做完了這一切,薑維由坐改跪,滿是滄桑的臉上斂去剛才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濃濃的愧疚,朝著蘇策畢恭畢敬磕了三個響頭。

「老爺子您千萬彆生氣,弟子知道您生前一直瞧不上天闕的行事作風,認為我們都是些軟骨頭,丟了門派武序的臉。但我這次是真不知道把他們安置在哪裡才能算安全,迫不得己才把他們帶來您這裡。」

薑維眸光黯然:「現在我熟悉的天闕已經沒有了,老話說人死債消,不管以前他們做過什麽愧對您的事情,希望您不要跟他們計較,就賞給他們一塊地方,讓他們也得個清淨吧。」

薑維話音頓了頓,沾滿泥土的額頭再次貼向地麵。

這一次他久久沒有抬起,而是靜靜聆聽著那些從曠野中穿過的風,似乎其中就有來自蘇策的聲音。

風聲嗚咽,像是含糊不清的一聲答應。

「我代天闕一百三十二條亡魂,還有沈笠,謝謝您了。」

又是一壇子老龍口,隻不過這一次薑維並沒有將它倒在地上,而是輕輕放在墓碑旁邊。

「您慢慢抽,慢慢喝,也彆罵我沒出息,隻知道躲在這裡看墳護墓,不敢去給他們報仇。」

薑維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說道:「我沒有怕死,更沒有想過要借著李鈞的威名苟活這一條性命,我薑維不是那樣的人。社稷雖然滅了,但東皇宮還在。等把他們都安排妥當了,我自然會去找東皇宮報仇,不會在這裡礙您的眼。」

說完這句話後,薑維沉默了許久。

等地上的煙燒了過半,他才再次開口,聲音卻莫名變得格外沙啞。

「我知道自己實力不夠,一個門派序四想去複仇東皇宮,怎麽聽都像是在吹牛。其實在新安城的時候,我已經認識到了自己跟他們的差距。僅僅隻是一座血肉稷場,就讓我無能為力,連一個人都沒能救出來。」

薑維跪坐在地,貼在大腿上的兩隻手緩緩攥緊成拳,手背青筋炸起。

「那天,我在新安城外見到了沈笠,他還活著。」

薑維扯了扯嘴唇,似乎想露出一個輕鬆點的笑容,卻無論如何也勾不動那沉重如山的嘴角。

「不知道您見沒見過他,那小子就是個混蛋,為人飛揚跋扈,骨子裡極其驕傲。經常拿自己在津門當黑幫頭子的事情跟我吹噓,跟我說要是我哪天混不下去了,就拜他為大哥,他來罩我,保我吃香喝辣,沒人敢欺負。」

「但那天看到他的時候,我差點沒把他認出來。」

薑維重重吐了口氣,「武學儘廢,序列成空。一個曾經天不怕地不怕的武夫,卻淪落到連站都站不穩了。可都到那種地步了,沈笠卻還狠狠推了我一把,嚷著罵著讓我趕緊離開新安,說這裡不是我能摻合的地方。」

「那個王八蛋,自己都被打成廢人了,嘴還是那麽欠。我沒跟他計較,打算帶著他一起衝出去,結果老爺子您猜他說什麽?」

薑維凝望著灰色的墓碑,話音中帶著怨氣,就像是在外受了委屈的後生,回到家中跟同序的長輩告狀。

「他說他不能走,他要留在這裡,因為他的大哥李鈞為了救他,現在被困在了稷場之中。他不能當一個背信棄義的孬種。」

「他不能當孬種,難道我就能當了?他不能丟下李鈞,難道我就能丟下他?」

薑維搖頭道:「我不怕死,也不想走。但沈笠跟我說了一句話。他說天闕不能死光,必須要有人活下去,要有人記住這些仇這些恨,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都要把這個仇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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