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0章 不賴足矣
「剛來的消息,張希極已經帶著一群天軌星辰往北方去了。」
高樓之上,裴行儉雙手按著欄杆,一頭亂糟糟的白發被夜風吹的淩亂不堪,居高臨下俯瞰著已經被徹底改成一座道城的弋陽。
已至深夜,滿城卻依舊是燈火通明,喧天的法鼓道樂中夾雜著呢喃般的誦經聲,在人耳邊不斷響起。
「哦。」
裴行儉的身後傳來一聲不鹹不淡的回應。
「你小子還真是沒心沒肺,難道就半點不擔心?」
裴行儉話音散在風中,顯得有些不真切。
「老爺子雖然也是序二,但儒序畢竟沒有道序那般擅長爭鬥搏殺。而且他性子執拗,還在新東林書院的時候就經常跟我們念叨什麽『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對械體義肢一類的東西十分反感,雖然沒有下令禁止,但自己一輩子也沒動過半根毫毛。」
裴行儉眉頭緊蹙:「現在他的身體已經快到油儘燈枯的地步了,真要是對上了張希極,恐怕經不起對方折騰啊。」
「您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不過不是還有李鈞在嗎?」
一道人影靠了過來。
張嗣源學著對方的動作,用雙肘壓著欄杆,身體壓的比裴行儉更低,微微敞開的領口下,能看到內襯白衣上滲著點點血跡。
成都府一戰中留下的傷勢,到現在還沒有徹底痊愈。
「而且除了他之外,還有法序商家的人」
「說句不好聽的,他們都不是自家人。」
裴行儉搖了搖頭:「人心隔肚皮,彆看現在大家像是坐在同一條船上,但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突然反過來咬你一口。」
「商司古我不熟,所以不敢確定,但李鈞肯定不是那樣的人。他要是想動手,我現在的墳頭草都不知道會有多高了。」
張嗣源側頭看向神情冷峻的老人,忽然咧嘴笑了起來。
「裴叔,如果我爹此刻在這裡,聽到你說的這些話一定會很開心。」
張嗣源回憶道:「您不知道,當年您負氣出走北直吏,放話要與老頭斷絕師生關係的時候,他書房裡的燈可是一夜都沒滅。」
裴行儉聞言深深吸了一口氣,憋著肺腑之間,良久才緩緩吐出。
「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實在看不下去新東林黨和門閥做的那些醃臢事情,與其繼續呆在那裡惹人厭煩,倒不如我自己卷鋪蓋滾蛋,眼不見為淨,也省得讓你爹左右為難。」
「他為難個啥?誰還能讓他為難了?這還不就是他自找的。」
張嗣源撇嘴道:「這老頭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歡把話憋在肚子裡。明明他自己也想對儒序做出一些改變,但偏偏就是不願意把話說開,仿佛說出來就會生出很多麻煩一樣,白白惹您生了這麽多年的氣。」
張嗣源假模假樣的拱了拱手,笑道:「父債子償,我在這兒代替他跟您道個歉。」
「行了,你小子也彆拿話來擠兌我,顯得我真就跟個娘們一樣小心眼。」
裴行儉沒好氣的橫了對方一眼,說道:「你爹這麽做自然是有他的考量和顧慮,你一個拿『數藝』當準星用的混球兒,也有資格來指摘他?」
「我的錯,是我不識好歹了。」
張嗣源一臉嬉笑,連連點頭。
「而且那時候確實也是時機未到。如果你爹貿然推動新政,在沒有外部強壓的情況下,儒序隻會瞬間四分五裂,恐怕連如今的現狀都維持不了。」
「所以說還得是我裴叔,為人大氣,站位還高,三言兩語就解開了我的疑惑。」
「.」
裴行儉表情無奈:「我有時候還真懷疑,你小子到底是不是老師的種,這溜須拍馬的功夫都是跟誰學的?李不逢還是劉謹勳?」
「您忘了,我可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張嗣源不引以為恥,反而語氣驕傲道:「要是連這點眼力勁兒都沒有,早就不知道被餓死在哪個犄角旮旯了。」
「所以你也彆在這裡寬慰老夫了,反倒是你爹把你扔出去那麽多年,你就不恨他?」
裴行儉柔和的目光落在男人滿臉的笑意上。
「要說半點不恨,那肯定是騙人的。老子明明可以是這座帝國數一數二的紈絝子弟,潑天富貴信手拈來,就算是序三也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要多豪橫就能多豪橫。可結果卻硬是過了那麽多年沒爹沒娘,吃不飽穿不暖,受人白眼的日子,換誰都不樂意啊。」
「您都不知道,那時候我過的能有多慘。彆說什麽山珍海味了,就是原生的米麵油蛋,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次。連農序那些黑心老農不知道怎麽炮製出來的合成垃圾,我都能吃的噴香。吃完了還舍不得扔,得裝上水備著,說不定什麽時候還能拿出來吸溜兩口。」
「有時候真餓的受不了,我就隻能去偷去搶。趁人不備,一個飛身撲上去,抓住吃的就往嘴裡塞。然後就地一倒,兩隻手把頭一抱,任由彆人拳打腳踢。偶爾運氣不好,被人一腳踹中肚子,那彆說今天的飯,就連昨天的都得吐出來,隻能白白挨一頓打。」
「所以您說,儒序六藝我學哪門?當然隻會學『射』藝了。在我看來,槍弩可比嘴巴會講道理,誰要是不聽,我就一槍打爆他的頭,人死了也就老實了。」
張嗣源話音滔滔不絕,像是打算一股腦將肚子裡麵的苦水全倒出來。
此時,地麵上還在不斷響著渡世救人的道法。
高處的風卻卷著滿是人世苦澀的話,不知道吹往何方。
「這些年為了活下去,我做過勞工,當過攤販,混過幫派,乾過戍衛。老話說這世上足足有三百六十行,可是我當時能看到的路,不過隻有幾條狹窄逼仄的崎嶇小道。
「就算是這樣,前麵都還堵著茫茫多的人,跟在後麵的也在不斷奮力推攘,我就這樣被擠在中間,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
「不過,我也不是沒過過好日子。」
張嗣源一臉緬懷,砸了砸嘴唇道:「我覺得過的最安逸的那幾年,是在南直吏一座偏遠小城裡的夫子廟當灑掃廟仆。事兒不多,還管三餐,白天跟著『之乎者也』搖頭晃腦,晚上就偷偷溜進夫子廟的黃粱夢境。」
「那時候我就覺得,嘿,這黃粱夢境還真他媽的好,想要啥都能有。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夢醒的時候冷颼颼的,要在被窩裡發上半個時辰的呆,才能把身子暖和過來。」
張嗣源梗著脖子,大聲嚷嚷道:「裴叔您說句公道話,這天底下有這麽給人當爹的嗎?」
「老頭子確實不是個東西,光顧著自己吃香喝辣,卻讓自己的崽兒顛沛流離。要我說就該鎖了他的記憶,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