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夤夜闖宮,袒心剖胸
慈慶宮,子時剛過。
如今暑伏漸深,各殿閣都有冰塊放置,讓貴人們能睡個安穩覺。
陳太後在彆宮時卻沒這種待遇,如今難得享了個涼快的夏夜,早早就入了睡。
這個時候,平日伺候的太監宮女早就退了出去。
陳太後延頸秀項,安然休憩在床上。
莫名地,臉上開始露出不安的神色,漸漸秀眉微蹙,似乎是做了噩夢。
突然一陣心悸,陳太後睜開了眼睛。
她有些疲倦地拉響了床頭的鈴,準備使喚宮人倒些水來。
但等了一會,卻未等到宮女。
反而進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陳太後脫口而出:「娘親,你怎麽在此?」
她眼神中充滿戒備,看著稍顯老邁的母親,緩緩從外間走進來。
這幾日,陳家屢屢遣人聯絡她,她半點情麵沒給,全都否了。
如今她這娘親竟然進了慈慶宮!怎麽進來的!?
陳母神色複雜地看著自家女兒。
卻並未解釋這問題,隻是輕輕坐到了床沿邊,說了句:「太後瘦削了不少。」
陳太後皺緊眉頭,往後退,朝外喊道:「來人!」
這一聲,並未喊來人。
陳母拉著陳太後的手,憐惜道:「陳算還是我招進府的,這點麵子還是會給我的。」
「來,娘親替你穿戴,咱們到正殿,娘有話跟你說。」
陳太後愣愣地看著自家娘親。
她不是蠢笨的人,這一嗓子沒喊來人,立刻就明白過來。
什麽陳算給麵子,宮裡又不是沒彆人了。
這分明是,故事重演啊。
當初,她被趕去冷宮,陳家就是這樣將自己賣了。
現在更是如出一轍……她若是去正殿,等著她的,恐怕就是李氏跟李進馮保這些人了吧。
想到這裡,她不由慘然一笑。
眼見陳母要為她穿戴,她突然收斂了情緒,坐了起來,正色道:「替本宮著冠服!」
陳母默然,好一會才點了點頭。
兩人相顧無言,沉默不語,磨蹭了好一會,才找來冠服,開始穿戴。
太後冠服,是受冊丶謁廟丶朝會才會穿的,如今有這要求,顯然是將此時當作與眾不同的時日。
陳太後任由陳母為自己穿戴配飾,自己親手拿過後冠。
其冠圓匡,冒以翡翠,飾九龍四鳳,貴不可言。
等穿戴好,她輕輕扶了扶冠上的大花十二樹,率先挪步:「走吧,本宮倒要看看,是誰夤夜拜見。」
……
慈慶宮正殿。
陳太後見到了今夜意想不到的第二個人。
竟然是皇帝!
在陳母退下後,空蕩的大殿中,隻有當朝皇帝丶正宮太後,兩人而已。
朱翊鈞看了一眼陳皇後身上的冠服,揣摩著她的心態。
麵上卻做足禮數:「臣皇帝鈞,拜見母後。」
陳太後也定定地看著皇帝,神色惘然。
她還以為,是李氏在侯著她,沒想到,竟然是這位連她都有些喜愛的少帝。
目光從殿外收回,陳太後疑惑的目光又回到皇帝身上。
皇帝是替他的生母打頭陣來了?
或者,這內廷乾脆就是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陳太後微微頷首,試探道:「皇帝夤夜來尋我,可不合禮數,不知所為何來。」
但皇帝的回答,卻不在她意料之內。
朱翊鈞再度拜倒,仿佛有萬千情緒一般:「孩兒,為質問母後而來!」
陳太後不置可否,等他接著說。
朱翊鈞繼續說道:「娘親,那高拱,淩迫司禮監丶挾逼君上丶欺我生母,難道不是仗了母後的勢麽!」
「如今,高拱在朝堂上說一不二,以臣壓君,讓孩兒苦不堪言,辛澀中,又難以置信,是母後授意!」
「幾日不眠不休,一度徹夜輾轉,今日終是忍不住來問一句母後!」
「娘親!我是不是伱兒子!」
朱翊鈞很清楚什麽是先發製人,先入為主。
哪怕他要逼迫陳太後,也不可能來硬的。
一上來就占據道德製高點,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人,是最擅長自我洗腦的。
如果不讓她陷入理虧的境地,心態就會在被逼迫時強烈反彈——我是白蓮花,為什麽都來欺負我?
屆時,若是情緒上頭了,見大勢已去,一頭撞死在殿上,朱翊鈞可就黃泥巴掉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
一旦遭了這種瓜田李下的事,那就是一輩子的政治汙點。
什麽言官丶野史丶陰謀,就會像蒼蠅一樣往他屁股下麵鑽。
可以說,今夜陳太後一旦死在這裡,那麽無論是不是他乾的,外人都會認為是他乾的。
屆時,彆說掌權受影響,便是高拱,都要抓著這個破綻,來垂死掙紮。
甚至於天下士林,朝野文官,都會對他這位皇帝,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這種條件下,不說寸步難行,至少也是難度翻倍。
所以,這是他今夜唯一的顧慮。
他必須,溫柔地逼迫陳太後,萬萬不能出現不忍之事。
陳太後身著冠服,儀靜體閒,款步走近。
她上下打量著皇帝。
好兒子啊,果真是好兒子。
不知不覺間,就有了這樣的龐然大勢。
本以為是替李氏而來,現在看來,倒是她看輕了這位聖君了。
陳太後麵無表情道:「皇帝自然是本宮的兒子。」
「正因為是本宮的兒子,本宮才要替皇帝好好監國,重用老臣,是皇帝年歲尚小,多慮了。」
她自然知道皇帝是有恃而來——這慈慶宮內外,恐怕都是他的人了。
但想挑她的錯處,她是不認的。
大不了,一段白綾罷了,她在冷宮,本就等了三年了。
總不能更差了。
可朱翊鈞卻並不想看她矯作。
他直接揭開一切掩飾偽裝,看著陳太後痛苦道:「我知兩宮不合,娘親如此作為,事出有因。」
「但……孩兒何辜?」
他倔強地仰起頭,直視陳太後的眼睛:「生母是母,嫡母更是母。」
「如今兩宮爭端,如同在孩兒心中天人交戰!」
「孩兒也想孝事娘親,讓二老享儘尊榮。」
「娘親,但有半點可能,能否,莫要陷孩兒於不孝之地。」
「拳拳之心,娘親明鑒!」
這話確實沒得挑理。
皇帝向來孝順,隔三差五請安問好,每有好物,也會與她分潤。
更彆說時常請教學問的作為,更讓她清楚,皇帝確實是個孝順仁善的人。
她唯一有些虛心的,就是麵對皇帝了。
但……那是之前,如今皇帝既然已經夜闖慈慶宮了,還在裝可憐,未免也太小看人了。
她直視著皇帝,語氣強硬道:「皇帝夜闖慈慶宮了,就是為了惺惺作態?」
但凡皇帝真有這麽恭順,也不會暗中掌控了內廷。
更不會夜闖寢宮,讓她連一個身邊人都喊不到了。
朱翊鈞搖搖頭,淒聲道:「娘親有娘親的戒備,孩兒也有孩兒的委屈,若是有半點辦法,孩兒也不會夤夜闖宮。」
「我知道娘親都準備給我按上一個不孝的名頭,好廢了我。」
「若非今日高拱私下挾逼,說要扶我那四歲的聽話弟弟登基,孩兒又何必心慌到現在無禮於母後?」
陳太後一怔。
這話倒讓她措手不及,下意識問道:「元輔說要廢了你!?」
這事,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見自己把節奏帶偏,朱翊鈞繼續趁熱打鐵。
他仰起頭,一臉倔強道:「娘親何必明知故問!若無你的首肯,高拱焉能說出這般話!」
朱翊鈞是必然不能讓這位母後自詡一個完美受害人的,這個人設,隻有他擔得起。
陳太後默然。
她與高拱固然有些默契,但根本目的卻不一樣。
自己心中也沒那麽多家國天下。
高拱怎麽想,她也管不著,二人至多說是各取所需。
想到這裡,陳太後終究還是歎了口氣,將眼前的兒子扶起來。
有些不自然地扭過頭,地解釋了一句:「我沒這個意思。」
廢帝固然聳人聽聞,可她其實並不在乎。
什麽大局,什麽天下,她都不放在心上。
但,她隻想把該算的帳算了,剩下的事,也沒那個心情胡亂折騰。
陳太後抬眼看了眼宮外,一片寂靜無聲,繼續說道:「這話我或是說晚了,皇帝應當準備藉此殺我?」
皇帝做到這一步,當然不可能是來跟她訴苦來了。
或許,隻是圖個心安,與自家多說兩句好動手罷。
但朱翊鈞卻並未認下這個猜測,反而一臉難以置信看著陳太後:「娘親如此看我?」
他突有些失魂落魄:「孩兒早想當麵與母後陳情,但卻一直受阻於慈慶宮外。」
「如今,為了見上一麵娘親,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他輕聲道:「我知母後為何要倚助高拱。」
「娘親怨憤身為正宮卻無己出,也怨憤我皇考將母後遷居彆宮……」
話未說完。
陳太後突然失態,她猛然回頭,盯著皇帝,一字一頓道:「你以為是誰害的!」
皇帝什麽都不知道,竟然也妄想來說服她?
要是天下事靠嘴巴就能解決,大明朝還養這麽多大軍做什麽?
出乎她的意料,朱翊鈞點了點頭:「孩兒自然知道。」
「不但知道,孩兒還將罪魁禍首給母後一並帶來了。」
陳太後戛然而止。
她愣愣看著皇帝:「帶……帶來了?」
朱翊鈞上前,扶住了陳太後:「孩兒帶您去看。」
陳太後抿住嘴唇,任由皇帝牽拉到屏風前。
在她心中,李氏下一刻,就要轉身從中出來,奚笑她。
但,又一次地出乎了意料——皇帝一把推倒屏風,露出了一具屍首!
赫然便是,馮保!
隻聽皇帝憤聲道:「馮保欺君蠹國,罪惡深重!」
「嘉靖時,便倚仗東廠,行陰毒之事,我觀皇考幾位子女夭折,與此人不無關係!」
「隆慶時,又諂媚獻上,為我皇考奉上虎狼之藥,害我皇考英年早逝!」
「如今,更是聽聞此人離間兩宮,使後宮不合,更是死有餘辜!」
「孩兒,特意誅殺此獠,既為正國法,也替我母後出氣!」
有些事,掰扯不清。
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彆掰扯。
有能殺的人,趕緊殺了,麵上有個結果,也就夠了。
如果還要尋根究底……那就是真的不識好歹了。
陳太後視線卻沒從馮保身上挪開。
似乎在意外,似乎又有些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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