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有條不紊,心服首肯
一上來就整大活,抬出兩淮鹽政,卻不是朱翊鈞有心欺負老實人。
實在是形勢所迫,必然有人得挑此大任。
缺錢啊!
細數如今朱翊鈞要做的事情。
吏治丶稅製丶度田丶開海丶重立少府丶推動自然哲學的萌芽丶拆分南直隸丶改良朝貢體係……等等等等。
樁樁件件,沒有一事是不需要實打實的兵權做後盾的。
練兵總得要白花花的銀兩。
這就又回到了那個問題——在考慮錢用到哪裡的時候,先得回答,錢從哪裡來。
各部司的屬庫有多少錢,是他讓張居正當家後,第一件需要跟他交底的事。
張居正也沒想瞞著他,有了結果第一時間便給他通了氣。
其中,光祿寺情況最差。
七月,讓戶科右給事中馮時,去查了光祿寺。
九月有了結果,上奏說,光祿寺曆年收支相抵,從無結餘。
這就罷了,自隆慶改元至五年,通計各省,拖欠共一十九萬五千二百有奇。
換句話說,寅支卯糧,一分不剩,各省的帳,也開始慢慢收不上來了。
而後則是戶部太倉庫,也就是國庫。
張守直致仕後,王國光上任戶部尚書,立馬徹查太倉庫。
上月便有了結果。
太倉銀庫,止於六月底。
實在各項銀,共二百五十二萬五千六百一十六兩,金四百六十五兩,銅錢一千六百一十九萬九千四百八文。
全部折算成白銀,哪怕按多的折算來估計,也就五百萬兩白銀!
這可是國庫!天朝上邦,國庫才五百萬兩庫存!
遠的說隆慶二年,歲支有四百四十萬兩,近的說去年,也支出了三百二十餘萬。
換句話說,國庫隻有一年餘的存銀,難怪高拱說不能輕啟戰端,這點錢,但凡打一場,國庫就要被掏空。
其餘大大小小,如兵部的太仆寺庫等,幾乎也都處於這種寅支卯糧,入不敷出的狀態。
內帑,更是不例外,否則先帝也不會跑去問戶部要錢了。
尤其是八月支出了一百萬之後,便隻剩二百三十萬兩了。
這些情況,朱翊鈞早就心裡大致有數。
所以早早做好了開源的打算。
要開財源,怎麽開?
無論是稅法,還是度田,開海,這些真正開源的事,又都需要銀錢打底,以及長時間的前期準備。
所以,第一筆啟動資金,朱翊鈞便盯上了鹽政!
都轉運鹽使司有六,曰兩淮,曰兩浙,曰長蘆,曰山東,曰福建,曰河東。
無論從哪口井開出來,都是這六司進行收繳丶漕運。
而天下鹽政,大半都要落到兩淮上來。
所謂,長蘆山東丶價廉課充,惟淮鹽居天下之半。
但鹽政來錢快,卻並不意味著稅收多。
洪武年間,兩淮鹽場三十處,每歲有三十五萬引,換算下來就是一億四千斤。
結果到了如今,隻換了度量單位,從一引四百斤,改成了一引二百斤。
聽起來有了七十萬引,實際上還是一億四千斤。
非常地穩定。
當然,與之對應的,就是不知來曆的私鹽與日俱增,似乎真是倭寇晾曬的海鹽一般。
其實這也就罷了,足額交稅,朱翊鈞還能忍讓一時。
但是按照如今的鹽綱製,一引收銀六錢四厘,其外還另稅三銀,公使三銀。
合計一引收六銀六錢四厘的稅。
那麽兩淮至少該繳稅四百六十萬兩。
可實際呢?
去歲,分運戶部丶太常寺等各庫,加起來才一百一十萬兩!
明麵上的兩成!還不算私下賣出去的!
簡直是欺天了!
從鹽商,鹽場丶地方官府,到轉運司丶漕運衙門丶中樞蛀蟲,裡裡外外,上上下下,不知道收了多少!
這就是他叫回海瑞的緣故。
這種規模的貪腐,張居正都不一定會支持此事。
隻要有私情,終究要講個「大局為重」。
尤其是大明朝私人請托,可以說蔚然成風。
張居正背靠楚黨,一票門生故吏,盤根錯節,更是會被眾人拽著走。
更彆說還有什麽浙黨丶晉黨瘋狂扯後腿。
可以說,兩淮的鹽政,除了海瑞,沒人能辦。
這裡麵的彎繞,凡是拉個有官身的,都多少明白一二。
海瑞自然更是不例外。
他瞬間就反應過來,失聲反問道:「中樞已經到這個地步了?」
兩淮鹽政,可比剝削百姓要難多了。
如今竟然要動兩淮鹽政,那必然是中樞局勢已經刻不容緩了。
朱翊鈞暗讚一聲。
這就是他欣賞海瑞的緣故。
有堅持,卻有著不凡的政治智慧。
清官,又是能吏。
但凡能駕馭住,哪個上位者不疼惜?
朱翊鈞點了點頭,直言不諱:「海卿或許不知道,如今中樞財用大虧到了什麽地步。」
「若是不趁著如今還有些力氣,想辦法把稅收上來,恐怕……」
朱翊鈞點到為止。
轉而詳細說了一番各司庫的存銀。
海瑞麵色凝重,隻覺得其中情況,觸目驚心。
朱翊鈞見海瑞認真聽著。
接著道:「這就罷了,各地收上來的稅銀,累年漸少,甚至還有拖欠。」
「不少省的布政司使換了人,就不認前人的帳。」
「而前人調動了,也說不知情。」
「以至於今年夏稅隻收了八成。」
「還有軍餉之事也險些鬨出亂子。」
「七月時,內外官兵得知先帝駕崩,便一同鼓噪起來,問各地督撫催討欠餉,一副要兵變的架勢。」
「最後朕與內閣實在沒辦法,隻能各處湊。」
「八月廷議,戶部太倉庫出了三十萬兩,兵部將太仆寺庫馬價銀抽了三十萬兩,工部奏請陵寢降低規製,從節慎庫省出了銀子二十萬兩。」
說到這裡,朱翊鈞豎起一根指頭,語氣複雜:「朕的內帑,拿了一百萬兩出來。」
「共一百八十萬兩,內外官兵凡六十六萬四千三百一十九人,銀各二兩。」
「好歹壓了下去。」
他看向海瑞:「海卿,朕當真不想大明朝,交代在朕手中。」
海瑞看著眼前的少帝憂國憂民,一時怔了神。
他此次複起,離鄉時,不少人都說他快花甲之年,如何還能承擔重任,勸他不如在家好生修養,侍奉老母。
可如今看到這位少帝,幼弱的軀殼,肩挑天下,不比他海瑞更辛苦?
朱翊鈞說完苦難,闡述完必要性,這才切入正題:「所以,朕想讓卿從兩淮鹽政開始,清厘稅政。」
這事,可以說難到了極點。
不殺個人頭滾滾,彆想做成。
而其中的危險性,更是不言而喻。
海瑞終於回過神來,卻沒有輕飄飄地滿口答應。
反而正襟危坐,謹慎問道:「陛下想讓臣做到什麽地步?」
答應此事的同時,也是提醒。
他今日是第一次拜見新帝。
雖說皇帝對他禮遇有加,情真意摯,但他終究還是不了解皇帝。
海瑞生怕皇帝年幼,把事情想得太簡單。
當初隻是對付徐階一人,就不慎激起「民變」。
那隻是區區三十萬畝良田,如今皇帝要動的,可是百萬漕工衣食所係!
海瑞不怕此事乾係重大,隻怕把這事辦砸了,既壞了大局,也辜負了皇帝信任。
朱翊鈞沒有直接回答。
見菜肴上齊了,他便止住了話頭。
轉而開口道:「海卿舟車勞頓,必然饑腸轆轆,咱們吃完再說。」
海瑞還要再說,朱翊鈞忙按住了他:「用完午膳換個地方說,朕帶你見幾個人。」
前者當即不再言語,行了一禮,有些拘謹地吃起了午膳。
期間,海瑞一再打量著皇帝。
海瑞並不是什麽呆笨的直人。
相反,海瑞是一名偏執的聰明人。
當初做縣令的時候,遇到收受賄賂,卻得罪不起的巡撫之子,便會假稱其人是冒充,綁了給巡撫送去。
而後勸諫世宗,也知道好話說儘,定下本性是好的,後麵懈怠了這種基調。
往後在南直隸對付徐階,雖然惜敗,卻也顯出了靈活手段。
海瑞自然明白麵前的這位少帝,之前的種種表現,多少有收買人心的成分在裡麵。
但,他還是準備毫無保留地接下這檔子差事。
自然不是他喜歡納頭便拜,而是,海瑞有海瑞的行事準則——海瑞,隻觀其行。
無論嘴上說得多麽天花亂墜。
若是要他海瑞粉飾太平,或者回來做個幫腔唱戲的,他轉身就會離開,絕無商量的餘地。
反之,若是交給他海瑞的差事,真的利國利民,他哪怕粉身碎骨,也必然在所不惜!
是故,當他聽到要清理兩淮的蛀蟲時,他心中沒有絲毫猶豫,當即就認同了此事!
海瑞,從來都隻做自認為對的事。
他,隻會為了公理道義而活!
……
二人忙著談正事,用食極快,簡單扒拉一陣,便結束了用膳。
朱翊鈞便領著海瑞,出了文華殿。
讓侍從跟遠一些,他才回頭接上方才的話題。
二人走在寬闊的禦道上,周圍沒有一人。
朱翊鈞歉聲道:「所謂君不密則失臣,文華殿畢竟人多眼雜,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