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克傳弓冶,分化瓦解
皇帝一句話,全然出乎王崇古意料,也亂了他的方寸。
入閣!?皇帝這是什麽意思?
信重?
拉攏?
挑撥?
王崇古心情莫名,交織著意外丶驚喜丶警惕丶探究等複雜的情緒,不一而足。
他思緒電轉,絞儘腦汁,卻因對皇帝了解實在沒多少,心中拿不太準。
王崇古稍微回過神,欲言又止——這幾日本就陷入了兩難,事情還未結果,又來一樁更為疑難的事情。
他就這樣手足無措地,被皇帝拉到了殿裡。
朱翊鈞不著痕跡打量王崇古的神色與肢體動作,見其神色仍是略有戒備,心下了然。
他也不給王崇古答話的機會,嘴上不停:「楊卿三朝驅使四十餘年,乃是我大明腹心之臣,儘管朕數番挽留,卻奈何春秋有時,誰也忤逆不得。」
「隻是,楊卿出入將相,文經武緯,乃天下倚以安者,這一致仕,內閣就再無這般高屋建瓴,熟悉兵事的重臣了。」
他看向王崇古:「朕昨夜輾轉反側,思前想後,便想到了王卿!接替內閣兵事,恐怕無有比王卿更合適的了。」
說著,便讓太監給王崇古賜座,讓他與自己一同就食。
自己則端起一碗銀耳蓮子羹,就著桂順齋的糕點,直接吃了起來。
王崇古沉默半晌,也並未坐下,緩緩開口道:「陛下,如今代楊閣老署理內閣事務的,乃是臣的外甥。」
「舅甥同時在朝為九卿,已經是陛下開恩了,不避嫌忌了,臣又豈能再有奢望,讓陛下承受過於寵溺的名聲?」
說不心動是假的。
畢竟是內閣輔臣,百官之首,沒有一個大臣能無動於衷。
他的祖父王馨隻是學正,父親王瑤則是身份低微的商人,直到他這一代,才終於能光耀門楣,流芳縣誌。
如今擺在他麵前的,是人臣的頂點,也是光宗耀祖的極致。
宣麻拜相!
但王崇古並沒有昏了頭腦,直接答應——雖然久在邊塞,但王崇古最基本的素養還是沒落下。
甥舅同時入閣這種事,必然是要引起猜忌的。
即便皇帝信任,朝臣們也會發了瘋一樣彈劾。
是故,皇帝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們甥舅一同入閣。
他這樣說,隻是以退為進,聽一聽皇帝的態度——皇帝將自己高高架起,要送進內閣,很難不讓人想到是在玩「二桃殺三士」的手段。
是當真需要他,還是想藉此挑撥晉人,用完就扔?
朱翊鈞將食物咽下後,不徐不疾道:「彆說你那外甥,便是元輔丶高閣老丶呂閣老等,都從未巡撫過地方,總督過九邊。」
「如今朕就是需要一名懂地方情事,明晰邊鎮虜患的重臣,為朕倚毗,能在內閣措畫九邊兵事。」
「這個位置,除了王卿,還有何人能為之?」
他也不去接王崇古話裡的茬,什麼舅甥同入內閣?沒有的事!
說起晉黨這幾人,就數張四維私心最重,陰險狡詐。
什麽明碼標價給大商賈站台,寫墓誌銘這些小事也就罷了。
收受賄賂,給人辦事,算他個人之常情。
提拔鄉黨,扶持晉商侵吞國資也可以略過不表。
但,其人曆史上的作為,聽聞之後,幾乎沒有不升起厭惡之情的。
彼時張居正得勢,張四維便諂媚在先,等張居正死後,其人當即便反攻倒算,為人就可見一斑。
這也就罷了,若是能在反攻倒算後,換張新皮繼續革新,未嘗不是個人物。
可其人卻以士紳損害過大,使他們都「喪其樂生之心」為由,奏請將新法也一並廢止。
而後親手停止了清帳田畝丶廢除了考成法丶恢複了兩稅製等等。
就這樣的一個隻有私心,全無理想信念的人,怎麽能讓其入閣?
朱翊鈞都開了天眼了,卻還讓這種人入閣,那不是給故意給自己找不自在?
相較之下,王崇古倒是還有的救。
朱翊鈞翻閱了王崇古隆慶年間,所有的奏疏。
無論是巡撫寧夏,還是總督陝西,至少王崇古在本職工作上,還算是儘職儘責。
尤其是王崇古在俺答封貢上,積極的態度,一跟河套吉能封貢時,王之誥不情不願,推三阻四比起來,就顯出前者的得力了。
固然有私心,卻也是能用之人。
皇帝一番話合情合理,王崇古也挑不出毛病來。
比起自家外甥,他王崇古確實更適合接替楊博的位置。
單論對九邊虜寇的了解,就不是彆人能比的,更彆說近來土蠻汗犯邊丶皇帝又想整飭兵備等等。
最重要的是,外甥還年輕啊!
自己的仕途,這或許是最後的機會了!
唯一值得顧慮的是,這樣一來,恐怕不利於晉人團結。
自己要是見了一麵皇帝後,便擠開外甥自己入閣,這種事,看在鄉人丶姻親眼中,又會如何作想?
而且,自己那外甥也不是省油的燈,要是心生怨氣,又當如何?
王崇古沒有輕易答話,反倒是沉思了起來。
朱翊鈞很有耐性地等著,還不忘示意王崇古坐下一起吃早食。
他自然是很有信心的。
畢竟是宣麻拜相,沒有幾個大臣能忍住這種誘惑。
更何況,舅甥關係,也並不是多緊密。
這種商販世家,都是以利益為盟,親緣最多算個樞紐。
張四維的四弟張四象,最開始娶了商戶王氏女,王氏死了不到一個月,張四象就娶了更為顯赫的商戶範氏女。
王崇古之兄王崇義是長蘆鹽商,因為跟長姐的夫家沈廷珍,有生意上的不快,也一樣撕破臉皮,告到衙門。
甥舅?要是能升官發財,不知道多少人寧願著死老婆,還管你甥舅。
見王崇古仍在猶豫,朱翊鈞再添一把火:「如今九邊醜虜,宣大丶山西有俺答諸部,狹西三邊有吉能諸部,薊遼有土蠻諸部及黃台吉支黨。」
「西虜雖稱款塞,而犬羊變詐,實不可測。」
「套虜尚住西海,卻恐其乘春東歸,經繇內地,行假道之謀。」
「東虜更是屢窺邊境,董狐狸丶長昂之流,久未得利,豕突之患,更宜早防。」
「王卿,朕也聽聞卿的夙願,便是蕩平虜寇,安定九邊,如今國朝正值多事之秋,卿又如何忍心推脫?」
人是複雜的,王崇古也不例外。
哪怕他私心重,也否定不了他想蕩平寇虜之心。
王崇古此時已經隱隱有些意動了。
但還是遲疑道:「陛下,臣就是兵部尚書,指畫兵備,本就是臣的分內之事,未必需要入閣。」
「況且,臣剛剛入京,謀斷中樞機要,也不一定比得上張四維,隻恐怕,朝臣驚詫。」
朱翊鈞頷首。
他自然明白王崇古的顧慮。
剛剛入京,就是根基還不穩的意思,在晉黨中施的恩,也根本比不上張四維。
這哪裡是怕朝臣驚詫,這是怕在晉黨內部鬨出亂子,偷雞不成蝕把米,損了鄉黨根基。
朱翊鈞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