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蒲鞭示辱,脫胎換骨
七月二十四。
早朝照常進行,一如既往。
皇帝今日仍是未來聽政,首輔張居正領班主持廷議。
次輔高儀丶群輔王崇古如故。
群輔呂調陽與戶科給事中趙參魯巡戶部,檢閱當年錢糧用度,缺席廷議。
禮部尚書張四維數日不朝,禮部的位置上,今日來的是禮部左侍郎馬自強與右侍郎諸大綬。
先是,都禦史葛守禮有奏,原任薊遼都禦史王忬,破虜平倭,非罪而死;原任浙江巡撫朱紈,清直耿介,被讒飲鴆,請兩宮優免施恩。
兩宮閱後紛紛動容,昨日下內閣議論。
今日廷議乃議定,以忬合照例祭二壇,造墳安葬;紈合照例與祭一壇,減半造葬。
又有,吏部左侍郎申時行題。
升山西右參政申佐,為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巡撫大同地方讚理軍務。
除補原任江西右參議田汝預於河南,分守河北道。
兵部車駕司主事熊敦樸,轉為兩浙運判。
前二者也就罷了,有跡可循的升授,倒是後者,顯得極為突兀。
熊敦樸是這一屆的庶吉士,上月才授官兵部車駕司主事。
這還不到一個月,吏部就想將人貶去兩浙——二者雖然都是六品官,但京官平級外調,就是心照不宣的貶職。
不免讓人疑惑這位是犯了什麽事。
尤其兵部尚書石茂華皺眉不悅,雖然隻是個小小主事,但畢竟是他兵部的人。
吏部想貶官竟然都不跟自己通氣,就拿到廷議上說三道四。
甚至連個理由都不給!?
申時行這般肆無忌憚地操縱兵部職官人選,簡直豈有此理!
石茂華正要開口,找點存在感。
就見到張居正丶張宏,二張先後開口,內閣迅速票擬,司禮監以兩宮知悉的由頭,現場就批了紅。
生生讓石尚書的話,咽了回去。
眾人還思忖著其中的深意與內涵。
卻又是數道石破驚天的消息,砸在廷議上。
湖廣布政司丶楚府丶巡按禦史舒鼇丶湖廣巡撫梁夢龍等數十道奏疏,彈劾成國公朱希忠。
奏疏稱,朱希忠在湖廣擅用威福丶僭越主上,竟敢逼荊藩藩主自焚,殺害岷王丶數位郡王!
群情嘩然,議論紛紛!
大理寺卿陳一鬆當先愕然道:「朱希忠不是去查張楚城案?如何在湖廣胡作非為?」
這話與這語氣,有幾分真假實在不好說。
畢竟奏疏是被皇帝留中了,但大臣們又不是沒點親朋好友送信。
明麵上要避嫌不好討論,但私下裡,其實已經討論開了。
如今諸廷臣多半是早有立場,做個樣子罷了。
刑部尚書王之誥沉聲道:「我原先聽聞,此人去了湖廣,非但不好好查案,還帶著錦衣衛劫掠鄉裡,橫行霸道,戕害百姓。」
「如今看來,反而還是低估他了。」
「竟然擅殺王爵,實國朝罕有,簡直是膽大包天!」
禮部右侍郎諸大綬麵無表情看戲,還貼心地給眾人搭台子:「是何原由,何通政不妨說清楚些。」
何永慶擦了擦腦門上的汗。
他挺著便便大腹,又取出一份奏疏,支支吾吾道:「據駙馬都尉鄔景和陳情的奏疏說。」
「各大王府,涉案廣眾,暗害欽差丶盜掘礦藏丶私鑄錢幣丶交通苗夷丶巫蠱聖上,林林總總等十餘樁罪狀。」
「其中岷府更是嘯聚上千匪盜,收買苗兵,意圖舉事!」
「他與朱希忠為了彈壓湖廣局勢,不得已隻能便宜行事,就地審結行刑……」
何永慶話正說到一半,就被刑部尚書王之誥打斷。
隻聽王之誥冷冷嗬斥道:「胡鬨!」
「當初楚子弑王謀逆,數千兵丁固守王城,他鄔景和處置之後,怎麽沒有就地審結行刑?」
「彼時他還知道將人送入三法司結案,由世廟朱批,九月詔告太廟後,才在西市淩遲。」
「如今同樣是謀逆,他鄔景和就敢跟朱希忠獨斷專行了,原地殺戮!」
「是不是世廟說的話,在他鄔景和丶朱希忠那裡好用,未親政的陛下,他們就不放在眼裡了!?」
何永慶堂堂正三品大員,說話被打斷就算了,還被王之誥訓兒子一樣訓,實在難堪。
心中更是委屈難言。
他就一傳遞奏疏的,對著他作色乾什麽?
你們要撕這個咬那個,指名道姓彈劾便是,何必在這裡隔山打牛。
大理寺卿陳一鬆也附和道:「畢竟是宗室,哪怕鐵證如山,又豈能私自處置?」
「天下的局勢都在陛下肩上扛著,鎮壓局勢這幾個字,還輪不到朱希忠跟鄔景和來說。」
「無論如何,今日大理寺也要彈劾朱希忠!」
三法司跟禮部不滿,實在太正常不過。
連誅殺親王這種大事,都越過了有司。
以後皇帝乾脆每次就叫錦衣衛出馬就是了,還要有司做什麽?
這個口子一開。
今天殺親王是便宜行事,明天殺個侍郎,後天殺個尚書,是不是都是便宜行事了?
乾脆給朱希忠封個九千歲,天天便宜行事算了。
當初南直隸好歹還知道組個三法司,定罪以後檻送京師。
怎麽到了湖廣就胡搞一通了?小皇帝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隻能說,王之誥丶陳一鬆明著在罵朱希忠丶鄔景和二人,實則還是在質問皇帝。
尤其是王之誥,他前次南直隸風波,害得自家兒子被按律流了二千裡,多少對皇帝有所不滿。
怎麽,那時候讓我國法為重,現在換你的人,就要死保了?
王之誥再度附和陳一鬆:「我這就稟明陛下,奏請召朱希忠回京,詰責湖廣之事!」
「錦衣衛橫行跋扈,簡直有失體統!」
兵部工部一如既往站在一旁看戲。
倒是幾名言官,出言附議,都認為朱希忠有僭越之嫌,理當召回詰責。
理當問明緣由後,行削爵罰俸之事。
何永慶明白不是衝著自己來的,隻是出氣筒罷了,也懶得在乎這些人的語氣。
他忍著委屈,好歹將事情始末說完整:「此外,鄔駙馬還臨機決斷,處置了各大王府。」
「收歸了各藩宗產,交予內廷丶禮部宗人府丶戶部丶王府屬官分治。」
「同時,將各藩各府祿銀,改為定額。」
「並開放各藩商禁……」
何永慶長話短說,又將奏疏傳閱各位同僚:「具體事宜,陳列在奏疏最末。」
這話一出口,不知多少人勃然變色。
「鄔景和實在放肆!」
「他還指使起六部和內廷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什麽身份。」
誅心之語,層見迭出。
死個親王,不過是飯後談資,大家笑一笑也就過去了。
但要是有人想開放宗室商禁,那大家就動真怒了——這不是來搶飯吃!?
做生意憑的是什麽?
不是看後台看關係,難道還是所謂的能工巧匠跟營商水平?
官紳官紳,欺負普通商人跟老百姓,自然是自然是無往不利。
你這內廷丶戶部帶著各大王府出來經商,那大家到時候生意上遇到了,難不成還得各憑本事?
那怎麽行!
工部右侍郎劉光濟,本是下個月就要致仕,歸鄉享受官紳生活的人,此時也不得不站出來說一句:「元輔,閣老,諸位同僚。」
「宗室乃是太祖血脈,藩禁乃是祖宗成法。」
「如今朱希忠丶鄔景和二人,無法無天!」
「不由三法司過目丶不得陛下朱批,不祈告太廟,便擅殺帝孫皇子;逼死郡王,妄罪各藩,收歸宗產,損害陛下皇室親誼;甚至還大言不慚,支使內廷丶六部,私自毀費祖宗成法。」
「此二人,陛下若不召回,無以安宗室!三法司若不詰責,無以明國法!內閣若不撥亂反正,無以正視聽!」
這話一出,大理寺卿陳一鬆丶刑部尚書王之誥丶吏科都給事中劉不息等,紛紛附和。
眾人看向班首的三位閣臣,卻見三人都老神在在,並不言語。
這時,戶部尚書王國光橫插一腳,淡淡道:「劉侍郎不要危言聳聽嘛。」
「咱們一件一件來。」
「劉侍郎先前告病在家或許不知,這劃定罪藩,收歸罪藩宗產之事,此前廷議已經有定論了,劉侍郎不要動不動就什麽損害皇室親誼。」
「而開放宗室商禁這事,也扯不到什麽祖宗成法。太祖皇帝時,可沒有這個祖宗成法。」
「這時候劉侍郎怎麽不說,此舉有助於替陛下彰顯皇室親誼?」
「此舉既替中樞省了稅負,又為絕大多的宗室謀了一條上進之路,甚至諸位難以宣之於口的,唯恐宗室作亂,也並未觸及到。」
「不能仕宦丶不蓄甲兵,我還未聽過單單是經商,就能作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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