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捰袖揎拳,進退兩難
相比於春風化雨,需要長期維護的報紙而言,揭帖才是拿來就能用,方便又好上手的輿論工具。
同時也是大明朝極其成熟的政爭手段。
早在嘉靖七年八月的時候,兵科給事中史立模就上奏彈劾這一現象。
說官員政事有了分歧之後,某些小人不是雇說書人「昌言於廣坐」,就是小作文「揭帖於幽陰」。
反而正人君子束手無策,「剛正者特立,而見忌詭秘者雜出而難防。」
史立模希望世宗皇帝能夠懲處這種行為。
世宗一聽,說的有道理啊,有意見朝堂上說才對,怎麽跑到民間寫小作文。
不讓裁判乾活,是想找新的裁判?
於是世宗大手一揮,同意了這位言官的上奏,並且下令基層衙門「投匿名文書者,密訪擒治」。
可惜,世宗覺得有點道理,大臣們卻不這麽覺得,基層衙門處置的方法,立刻就走了樣。
張布揭帖的主使若查到是同僚,那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同時又對上訪喊冤的百姓重拳出擊,指訴狀為揭帖,大肆搜捕坐罪。
於是「立模所奏多致紛擾」。
一見形勢有些逆風,世宗當即反了水。
之前的政策「一切報罷」,史立模也因此「難居言路,其調外用」。
一番整改做了無用功,私下散布揭帖,仍然是違法的行為,但一般情況下也不會出動衙門的人追究抓捕查辦。
一直到隆慶二年,都給事中鄭大經和禦史鍾沂,都還在為此事上疏穆宗——「匿名文揭率奸人報複之私,尚宜申敕內外執法諸臣嚴行訪逮。」
可見大明朝一直都在姑息此事。
以至於如今各緝拿衙門的差役,見了城中有揭帖張布,都極為鈍感,並不如何放在心上。
直到巡城禦史黃家棟親眼看到這份揭帖,慌張登門順天府衙門與五城兵馬司之後,整個北京城才開始後知後覺地動起來。
如此自然是為時已晚。
不說城內百姓,至少準備今春會試的舉子之間,已然是鬨得沸沸揚揚!
……
若說古往今來什麽地方心思最為活泛,議論最是紛紛,那便非學校莫屬。
加之事涉科場公平,顯貴特權這等話題。
國子監中的學子,幾乎是一點就炸。
「聽聞海禦史都看不下了,給主考之一的王希烈寫信了,說『諒公以公道自持,必不以私徇太嶽』雲雲。」
「張江陵當真是欺陛下年幼,恃寵而驕!」
「其實,拋開是否裹挾輿論不論,這份揭帖上所言的事,又哪一字有失,哪一句有誤?」
「即便我等區區卑鄙之身,不敢質疑首輔的官聲人品。但單單是掌一國樞要的權柄,對科舉經義丶策論的影響,難道還需要明言麽?」
「對啊!首輔本身的言行就是泄題!作為父子,但凡體察言行,領悟一二,其中的優勢,對我等難道公平嗎?」
「老子登堂入室,兒子就能蔭官,這已經是天大的恩典了。如今有些人卻連蔭官都不滿足,還妄圖插手科舉,侵奪寒門最後的清白,如此下去怎麽不乾脆世襲算了?」
「就是!如此不循國朝成例,是何異於古時舉孝廉舉了自己兒子?」
國子監學堂內,一眾學子嘈雜喧嚷,對今日出現在京城中的揭帖各自抒發自己的看法。
但人多的地方,自然有不同意見。
有人批判,自然也有人支持首輔兒子考進士。
呂興周拍案而起:「什麽國朝成例!我朝哪有這般成例!」
「早在永樂二年,會元楊相便是輔政大臣楊士奇的侄子。」
「天順元年,二甲進士許起便是次輔許彬的兒子。」
「成化十一年,二甲進士王沂是南京吏部尚書王酒璵的兒子。」
「嘉靖五年,庶吉士費懋賢是首輔費宏的兒子;庶吉士毛渠是次輔毛紀的兒子。」
「嘉靖三十八年,吏部尚書吳鵬的兒子吳紹考中二甲進士。」
「此般例子比比皆是!你們搬弄是非,國朝成例是由得你們隨意編的嗎?」
其人麵紅耳赤,唾沫橫飛。
顯然與聚成一團的學子,意見並不相合。
方才義憤闊談的學子們,也聞聲回頭。
一眾學子一看到呂興周,立刻便有人冷笑一聲:「我說是誰,原來是呂相公的長子,也難怪,你為張敬修張目,同樣是為自己鋪路。」
「屁股決定腦袋,我們理解你,一邊玩去吧。」
科舉必由學校,沒有學籍的學子,是沒資格參加考試的,無論是鄉試還是會試。
所謂學子,都是有官學學籍的。
準備會試的舉子,要麽回省內的州學繼續進修,要麽就留在國子監修習。
這也是國子監最正統的出身,稱為舉監。
而與之相對的,國子監還有蔭監丶恩監二種,多是官老爺的子侄,或者以功賞賜的身份。
雖同為區區一個監生出身,但由於生源不同,二者的立場丶觀念丶主張,都有著天壤之彆。
呂興周是呂調陽的兒子,見其說話,一眾舉監立刻為其劃好了成分。
成分不好,甚至懶得與他辯論。
而自覺好好擺事實叫道理的呂興周,莫名其妙被無端被折辱,當即怒不可遏。
他口中也不擇言語了起來:「我父為天下興亡殫精竭慮,為家國陛下鞠躬儘瘁,你們這些蛀蟲衰仔,於國寸功未建,享著國朝的恩惠,也敢攻訐我父!」
「國朝柱石,功勳卓著,恩情你們還都還不完,竟然還想平白褫奪我等考試的資格。」
「我的公道又何在!?我有罪耶!?」
跟蔭監不同,舉監是領錢的。
除了每年例發的布匹丶絲綢丶衣服丶帽子和靴子等,還會發放子女的衣服兩套,米兩石等。
所以才有呂興周故意戳這痛處。
這話一出口,一眾舉監勃然變色,怒氣上湧。
「好膽!汝等天街公卿,其無後乎!」
不僅是鼓噪。
已然有人奮袖出臂,躍躍欲試了。
眼見場麵就要失控。
舉監一方,餘孟麟越眾而出。
他先是擋在了同伴身前,將其攔住,又環顧一周,各自行了一禮:「諸位有話好說,君子動口不動手。」
在勸住眾人之後,他這才看向呂興周,語氣沉穩,音色清朗道:「呂公子,氣話你我不必再說,還是就是論事罷。」
呂興周冷哼一聲,挪回方才欲走轉過去的身子。
餘孟麟保持著禮節,繼續說道:「你說國朝無有這般成例,遍舉洪武至今的例子,以表輔臣子弟,亦能會試。」
「那我且問你,到底是這些人合乎規製,還是隻因皇帝姑息,乃至有人欺上瞞下?」
「先說方才所提及的,吏部尚書吳鵬的兒子吳紹,考中二甲進士一事。」
「此人乃是替考!天下公論,呂公子難道不知道嗎?」
「當是時,『倩人入試,途人皆知,而言路無敢言』,難道不正是因為吏部尚書吳鵬官居要職,才敢如此興科場大弊?」
「這究竟是世宗遭受欺瞞,還是替考也合乎規矩了?」
「再者,這揭帖上也說了,輔臣翟鸞二子登第,世宗皇帝當即便將其革職查辦,呂公子為何避而不談?這不是以國朝成例所懲處,又是何種依憑?」
「豈不佐證了此事查辦才合乎規製,不辦,才是皇帝法外姑息?」
「至於平白褫奪,就更是可笑。」
「是國朝掄才大典丶大政根基丶八千名舉子的大公道重要,還是爾等輔臣子弟會試資格的小公道重要?」
「世宗皇帝當初指責翟鸞曰,『二子縱有軾丶轍之才,亦不可用』,蘇軾蘇轍之才都不能用,那他張敬修,你呂公子,即便真有進士之才,又豈容轉圜!」
一番話連駁斥帶立論,學堂內的舉監們,宛如找到嘴替一般,麵色舒暢。
齊聲叫好。
「說得好!沒丟份!」
「可不是這樣?當年還小心遮掩的事情,如今這些紈絝子弟反而是明目張膽起來了!」
「彼輩自私自利,何曾將大公道放在眼裡?」
同仇敵愾,義憤填膺。
呂興周麵對此景,勢單力孤,愈發氣悶。
方才麵對一眾舉監咋呼的時候,呂興周還能斥責彼輩是學問不過,眼紅語酸不過是打壓競爭對手罷了。
但餘孟麟不一樣。
國子監有六個堂,分彆為率性丶修道丶誠心丶正義丶崇誌丶廣業。
餘孟麟雖出身貧寒,但這位的學問,卻是六堂第一!
這水準,進士是十拿九穩,根本不需要打壓某某。
無論是名次,還是一番論述,直接讓呂興周陷入了尷尬處境。
發現自己不得聲勢,無疑是一件很難受的事情。
尤其最難受的是,他也回答不上,大臣子侄參與科舉,如何保障公平這一點——若是寄希望人品,國朝又不是沒出過嚴嵩。
呂興周找不到合適的地方駁回去,不由更加氣急。
他勉強組織了一番語言,正要開口。
便在這時,學堂大門吱嘎一聲響起。
眾人以為博士講學來了,不約而同閉上嘴,朝門外看去,準備起身行禮。
定睛一看。
哪裡是什麽先生,赫然是眾人談論的主角,張居正之長子張敬修!
張敬修推門而入,站在門口視線掃過學堂內的眾人,一言不發。
他最後將視線放在了呂興周身上。
張敬修走到呂興周麵上,麵對呂興周疑惑的神色,前者隻是略作示意,而後便一言不發將人帶了出去。
一眾學子也都靜靜看著。
直到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