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征其質地,推其常變
彆來沾邊這種話,還是有點重的。
張居正雖然對理心兩學業沒有什麽觸動,但也不願意見皇帝太過離經叛道。
當即就皺起了眉頭:「舊學又是何說法?」
這話簡直狂到沒邊了。
還舊學都來了?不知道的還以為皇帝開宗立派了。
有本事先龍場悟道再說這話還差不多。
徐階聞言,為免惹了麻煩,當即便將就著皇帝的話,解釋了一二。
「陛下言及,他如今對釋儒道三門,稍稍了解些許,三家雖理念不同,但大方向卻極其相似。」
「所求人之極境,一曰內心之完善,或道德規範丶或菩提根性丶或道蘊本心;二曰外在行為,或倫理秩序丶或眾生佛國丶或天人合一。」
「孟子雲,萬物皆備於我;釋迦雲,諸法所生,唯心所現,一切因果,世界微塵,因心成體;莊子雲,中無主而不止,外無正而不行;」
張居正跟在徐階身後,默默聽著徐階的話,擰著眉頭,有些摸不著門路。
這話並沒有什麽疏漏,古往今來,釋儒道三家都講究一個修心。
三句話都是在說,自我意識的重要性。
對內,就是修心,對外就是以自我影響世界。
儒門對內是明心見性,外延則是道德規矩。
佛門對內,講究菩提根性,外延是佛國眾生。
道家更是如此,對內修心,進而天人合一。
都是主張認識自身,就能領會一切本真——這也是歸隱丶悟道,每個時代都是時尚熱詞的緣故。
這也是張居正對心學丶理學都沒興趣的緣故。
治不了國啊!
所以他投身了法家。
那麽皇帝莫非也……
正想著,走在前頭的徐階突然問道:「那麽認識呢?」
張居正一愣:「認識?」
徐階補充了一句:「這都是皇帝的原話,你也姑妄聽之。」
張居正這才意識到,自己打斷了老師的講話。
忙伸出手,示意徐階繼續。
徐階點了點頭,繼續道:「對,認識!」
「既然孟子說,自身是宇宙的中心,佛說,唯心就能認識世界,道家常說自我與天地本是一體。」
「那麽,是不是修身養性,就能明悟本真,就能認識一切了?」
張居正一時沒說話。
這是形而上的範疇。
好回答也不好回答。
這話,無論是釋儒道,其視角裡答案都是肯定的。
但暗奉法家,講究實乾的首輔,選擇了沉默,自然是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修心的哲學救不了大明朝。
張居正如今與徐階私下閒聊,不必太過造作——二人是官場傳道的師徒,乃是提攜的父恩,而不是啟蒙授學的師徒,理念不一再正常不過。
徐階也對張居正的反應見怪不怪。
他繼續說道:「天地是平是圓?九州是何全貌?」
「世界有無儘頭,天地有無儘時?」
「水冰何以換?螢蟲何以生?」
「陛下問我,這些當真需要的是悟嗎?」
徐階說罷,也是心有感慨。
皇帝這個年紀,果然是好奇心最盛的時候。
當年他又何嘗沒有經曆過這個年紀,這個心態。
徐階依稀記得,他五歲的時候,最可笑的猜想,就是以為莊子往前走,就是鎮上,一路走就是縣丶府丶省,直到京城。而莊子往後走,除了另個一個村子,就再沒有了路,那是宙光的儘頭。
直到大些才明白,世界上的路,是四通八達,層層鋪開的。
而他十歲時,最好奇的事情,則是火為什麽能燒起來。
這也是那個年紀最愛玩火的緣故。
可惜,一切的好奇,都淹沒在了歲月裡。
他徐階終究沒有皇帝這個地位——想練武就可以練武,想修道就能修道,如今這位愛好問真,立刻就有每年上萬兩銀子往裡扔,大把人替他問真。
張居正不似徐階那般,心思全是嫉妒,反而回想著皇帝這一年來林林種種的話語,與今日徐階這番轉述。
他突然對皇帝的所思所想,有了些許明悟。
「應然歸聖,實然歸朕。」
這句話是皇帝一年前說的。
彼時眾人都隻以為皇帝在對儒生言之無物,虛應經筵表示不滿。
如今張居正對此莫名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儒門將天地丶本我融合得太好了!
這顯然無法解釋,當時十歲皇帝對於世界的好奇。
彼時皇帝問,腐草怎麽會變成螢火蟲呢?
經筵官紛紛表示先彆管為什麽,反正聖人這麽說了,先好好想想其中做人的道理。
皇帝還問過,青為什麽可以取之於藍?顏色的本質是什麽呢?
經筵官不約而同,說先彆管顏色的事,來說說青勝於藍說明了什麽道理。
皇帝問過很多問題。
冰為什麽可以水為之?兩小兒辯日到底誰說對了?
得到的答案都不一例外,這些先彆管,想想裡麵做人的道理。
心即宇宙。
經筵官都說,認識了本我,也就認識了天地宇宙,用本我的修養代替了皇帝對世界的疑惑——自我認識才是一切認識的出發點,同樣能解決一切疑惑,謂之悟道。
問題是,話說得再好,小皇帝的疑惑並沒有人替他解答。
甚至小皇帝的品德,修習得還算不錯,這些務虛的道理,恐怕已經聽不進去了。
這般情況,疑惑得不到解答的小孩,以及掌握了大明朝最高權力的皇帝,二者合於一人,其結果可想而知。
小皇帝不可避免地在心中自發產生了大明朝皇帝都有的個人小愛好。
張居正後知後覺!
突然發現教育上的缺失,導致了皇帝產生了奇怪的小愛好。
這一瞬間,他汗毛都直起來了!
這是他這個帝師的失職!
皇帝有疑惑,應該耐心地就事論事,言之有物才對。
他同樣有些後悔——他既然不信儒家那一套,當初就不應該為了養育聖天子,整日用做人道理,來敷衍皇帝滿心的疑惑!
這才導致了皇帝才迫切地想將他的疑惑,跟經筵官所謂的做人道理,分割開來!
也難怪皇帝說出去年那一番話!
皇帝是有意分割天丶人,才說出去年那一番話,逼著經筵官沒有實證不得胡亂解答他的疑惑!
也是自那以後,皇帝再沒有在經筵上問出他的這些疑惑。
原來學府不止為了度田數算而設,同樣還有皇帝私心……
求真問道!求真問道!
做人道理歸人間。
世界規律歸天地。
張居正想到這裡,突然喟然一歎:「我明白了。」
他想了想,又擺了擺手:「老師下次進宮,不妨讓陛下將門外『問道』二字換了。」
「既然不想被三教沾邊,也該做得徹底點。」
皇帝嫌棄三教主客不分——三教將對於天地的好奇,拘泥於倫常治道。
繼而不滿於此,便想絕天地通,另起爐灶探索天地。
但天地豈是這麽好求真的?
眼下小打小鬨,研究研究螢蟲,還是小問題。
就怕哪天好奇九州全貌而無果,便忍不住學起皇祖,想來個羽化登仙,去天上看個究竟。
畢竟什麽水火丶什麽大日,都是變戲法的騙子最專擅的東西。
難保皇帝好奇之下,不被趁虛而入。
不行!
張居正越是這般深想,越覺得不妥。
急急忙忙拽著徐階,想要看看所謂的「物理」,又是在擺弄什麽東西。
隻盼彆是一些什麽六丁六甲丶裝神弄鬼的道士先生!
……
物理院的學堂在學院最裡間,同樣也是室內占地最大的一處。
一處二進的大院,整有六間房。
院門口兩幅楹聯,雕刻其上。
一曰「物有其故,實考究之,大而元會,小而螽蠕,類其性狀,征其質地,是曰:性質。」
一曰「性質變換,實驗明之,水以為冰,氣凝為形,互相轉應,推其常變,是曰:變化。」
橫批四字曰「物理——實驗」
張居正站在院外,看了好一會。
半晌後才搖頭自語:「物理丶物理,原來如此。」
他朝徐階問道:「這字是陛下題的吧?原本呢?」
雕刻也好,拓印也罷,都是有原本的。
徐階輕咳了一聲:「自然是陛下親題的字。」
赫然是沒理會張居正後半句話。
張居正再度開口道:「我又沒問老師要,隻想讓老師拓印一副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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