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紛繁複雜,悃愊無華
十一月初十,文華殿廷議。
一眾廷臣持著芴板,分立兩班。
禦階之上,小皇帝端拱肅然坐在禦案後,翻閱著奏疏。
受這兩日首輔之子科舉一事的影響,首輔今日並未來廷議。
但即便事主不在,因為此事帶來的朝局氣氛緊張,也沒有半點消減。
眾人不時交換眼神。
偶爾有人躍躍欲試,又都忍了下來。
朱翊鈞合上奏疏,環顧禦階之下,皺眉道:「怎麽?朕在萬壽宮修習養德時,諸卿上奏踴躍如雨後春筍,今日朕特來當廷問詢,諸卿又緘口如冬蟬?」
他看向兵科右給事中陳吾德,將奏疏啪嗒一聲按在案上:「陳卿,你罵的最狠,你來說。」
初六那日,張居正照例疏請致仕。
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按理來說,這時候就應該消停了,要麽等著皇帝或是兩宮表態,要麽就是張敬修罷考。
但總歸事與願違,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們還是聞著味就來了。
或上奏彈劾,或當廷斥責,皆稱首輔這是以退為進,以推脫國事來脅迫皇帝——不讓兒子科舉,那他就撂挑子不乾了,這難道不是赤裸裸的脅迫?
還隱晦提及說皇帝還未親政之前,將大政操於朋黨之手,便有此隱患。
其中尤以兵科右給事中陳吾德罵得最狠。
此人在廷議後,連上二道奏疏,勸諫皇帝與兩宮大局為重,將首輔請回來。
一封按製送到通政司,交由兩宮,言說是如今新政儘操之於首輔,若是張居正惱怒之下,棄了國事,後世罵名卻還是要由皇帝來擔,不可不慎。
更何況,國家大治,唯人事與財政。
如今的吏部丶戶部都唯首輔馬首是瞻,若是皇帝與兩宮意氣用事,不慎惹惱了首輔,就怕銓選丶國帑被攪得天翻地覆。
為國事考量,從大局出發,不妨忍氣吞聲一二,將首輔先生恭恭敬敬請回來。
再製外開恩,讓首輔尊貴的兒子,能夠參與科舉,與國事大局比起來,哪怕欽定一甲,亦是惠而不費。
如此便能維持朝堂表麵的和諧,豈不皆大歡喜?
這份奏疏中的皮裡陽秋,可謂登峰造極。
疏甫一上,當即就被兩宮打了回來,並婉言提醒其注意大臣體統。
至於為何這麽客氣……
陳吾德可是如今的有德之人。
隆慶四年,就以日食進諫先帝,勸「陛下宜屏斥一切玩好,應天以實」。
而後更是直接對先帝進行了一波怒噴,「邇時府庫久虛,民生困瘁,司度支者日夕憂危。陛下奈何以玩好故,費數十萬貲乎!」
然後就是熟悉的廷仗下獄罷官,等先帝駕崩後再複起加官一條龍了。
再加上這位還替陳太後被打入冷宮之事說過話,也為朱翊鈞當初出閣讀書使過力。
實在有望有德。
兩宮不好直接嗬斥,隻能勸慰。
奈何陳吾德這等人,政事理念如此,根本聽不進去。
奏疏被兩宮駁回,他便將奏疏又送往了萬壽宮,懇求皇帝親啟。
同樣地,六科十三道對於這種事,從來是不落人後,紛紛上疏萬壽宮,希望皇帝能重視科場情弊。
於是,這才有了今日廷議,朱翊鈞出麵「主持公道」的場景。
兵科右給事中陳吾德被皇帝點明,絲毫不怵,或者說是等候多時了。
「陛下,臣今年方被複起,在朝中也沒有黨朋,於城中揭帖一概不知,更對如今新政爭端兩不相沾,臣隻是執心中公道說話!」
陳吾德麵色堅定,拱手朝皇帝一拜。
「陛下,輔臣子弟,不當科舉!這是科場公道,請陛下明鑒!」
朱翊鈞看著陳吾德的神情,分辨著此人的動機。
過了好半晌,他才不置可否地緩緩點頭。
又看向戶科左給事中劉不息:「劉卿,你是首倡,你也說說。」
雖說能證實揭帖跟其人無關,但奏疏始終是其人首倡。
劉不息聞言,有些局促地碎步出列,慌忙回道:「陛下,臣奏疏上已然說明了,輔臣子弟科考,有背祖宗成例,有違科場公道,有礙元輔名聲。」
六科十三道,在大明朝是一個非常特殊的群體。
他們品級並不高,給事中丶十三道禦史都不過七品官階。
但與此同時,這一批人卻在中樞的權力體係中擁有獨一無二的地位。
地位之清貴,常與輔臣比照。
以七品之身便能位列廷議參政,就是明證——「天下事惟輔臣得議,惟諫官得言,諫官雖卑,與輔臣等。」
這群人有著設置議題丶左右決策的完整廷臣職權,權勢不可謂不重。
而對於議題不滿意,他們的反對票也比彆官來得更直接。
那就是彈劾!
下到士紳百姓,上到皇帝本人,統統都在這群人彈劾的範疇之內——對皇帝換了個說法,叫規諫。
至於彈劾中有什麽大疏漏?
那不好意思,風聞奏事,哪怕是自己編的,也能推稱「或曰」。
可以說,在擁有極高職權的同時,還擁有無可比擬的免責權。
紀律檢查也就罷了,人事任命同樣在科道言官的職權範圍內。
譬如銓選「令在京五品以上管事官及給事丶禦史,各舉所知,以任州縣。」
亦或者考成「大臣自陳,去留既定,而居官有遺行者,給事丶禦史彈劾,謂之拾遺。」
甚至連免賦的權力,都是按照緋袍大員的規製——「凡翰林丶吏部五品以下及六科丶十三道。俱照四品免田五千三百五十畝。」
要實權有實權,要清貴有清貴。
再加上這一百五十人的總人數,稱一聲「大明議員」方是最合適不過。
眾所周知,議員的存在感丶權力丶乃至政績,幾乎都是自於設置議題,科道們同樣不例外。
對劉不息而言,他是隆慶二年進士,還有兩年就五十歲了。
一把年紀,仕途上若是想搞出點名堂來,沒什麽比搞個大的更容易出成績的了。
事關首輔的議題,便由此,被此人堂而皇之地端上了桌麵。
劉不息一句話出口後,後續思路也逐漸清晰了起來。
他語氣越發沉著,語速也逐漸放緩:「臣深知陛下不喜臣等言之無物,空談虛事。」
「但臣奏此事,乃八千舉子關切之公平大事,乃國朝二百年頻有成例可考之舊事,乃國家掄才儲乾丶新政育苗之要事,言之切實,還請陛下明鑒。」
「臣鬥膽,請陛下降明旨,禁輔臣子弟之科考!」
朱翊鈞靜靜聽著劉不息的陳情。
心中卻思緒萬千。
事情總是一體兩麵的。
自己講道理這個優秀品質,如今也漸漸顯露出弊端了。
這些言官都是一心為公嗎?
難說。
否則之前官年的事情,怎麽沒一個揭發的?
你劉不息四十歲的老進士,登科錄上三十四歲,藉此補了給事中的好差事,怎麽心裡沒有「大公平」了?
偏偏如今又是還站著科場公道的大義說話。
就是瞅準了皇帝是講道理,不會學著桀紂,來個炮烙給臣下暖暖心。
果然,每個人都要為自己職場人設負責。
朱翊鈞想到這裡,忍不住搖了搖頭,伸手示意劉不息起身。
轉而又看向站在班列第三,低著頭六根清淨的禮部尚書馬自強:「馬卿,你是大宗伯,掌國朝儀製,你以為當如何處置?」
說句實在話,這次的事,著實算不上棘手。
無論是將言官貶謫,強行壓下這次輿情也好,還是用海瑞的名聲去友情監考,取信士子也罷。
都不是什麽大事。
畢竟曆史上張居正兒子這一科要考,同樣鬨得沸沸揚揚,最後不也考了?
乃至此後的首輔申時行丶張四維子嗣一個接一個跟著考。
言官彈劾申時行又怎麽樣?貶官而已。
事情並不難處置。
但不止於此。
問題在於,群臣裡麵有壞人啊!
奏疏分明被自己留中不發,卻還是被抄錄成揭帖,弄得滿城都是。
張敬修還沒考試,隻是報了個名,立刻就被劉不息寫成了奏疏。
尤其是張居正。
如今分明沒有曆史上攬權過甚的情況,為了避嫌,甚至吏部尚書如今都還是個空架子,讓內閣遙控著侍郎乾活。
但張居正還是遭遇了一般無二的一次次彈劾。
除了眾所周知的原因——群臣對新政不滿以外。
恐怕,多多少少還摻雜著延綿近百年的閣部之爭!
從嘉靖一朝的奸相專政,隆慶一朝的權輔攬權,直到如今,內閣權勢可謂日益膨脹。
隨之而來地,便是內閣與六部的角逐鬥權,不可避免地應運而生。
高儀想起用潘季馴,必要得看工部尚書朱衡的臉色。
張居正想要吏部配合內閣,不得已讓不願赴任的陸樹聲做個牌坊。
朱翊鈞想掌控京營,同樣得空置著協理戎政兵部侍郎的位置,還得藉助王崇古的威望,壓製兵部的異見。
當初想改製宗藩,禮部張四維不點頭,根本寸功難進。
這就是六部的體量!
甚至於,在曆史上,沒有皇帝支持的內閣,根本就是全麵落入下風,六部辦事,直接越過了內閣,乃至皇帝都可以蒙在鼓裡。
如今內閣眾人逐漸與皇帝站到一起後,這場延綿近百年的閣部之爭,便日益焦灼了起來。
所以,這些時日的不順。
交織著新舊之爭丶閣部之爭丶鄉黨之爭丶南北之爭丶學派之爭(103章提到王陽明入孔廟),情況變得尤其複雜。
在這種複雜的境況下,區分立場,就是最緊要的事情。
朱翊鈞在馬自強任禮部尚書以後,頻繁試探其態度。
就是想看看,這位分彆在新舊丶在閣部丶在鄉黨之間,各是什麽立場。
今日同樣也不例外。
馬自強被皇帝點了名,毫不含糊地走了出來。
先是行了一禮,而後恭謹答道:「陛下,臣以為劉給事中說得在理,身為輔臣,哪怕無心之下,恐怕也少不了阿諛之輩趨附,動搖科場公平。」
一眾廷臣,不少紛紛點頭。
朱翊鈞饒有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