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八日。
內閣大學士張居正丶高儀丶呂調陽丶王崇古等奏,兩儀之位,承乾以坤;萬化之原,家而國,君聽外治,後宣內教,此天地之大義也,請立中宮。
上留中不發。
二日後。
禮部堂上官帶部主事官等,陳詞勸請,聖母仁聖皇太後丶聖母慈聖皇太後,特諭所司簡求淑女,作配聖躬,既水落而石出,伏請聖君早立中宮。
上留中不發。
再三日。
諸部丶諸寺丶諸院丶諸司堂官丶主事官,引列祖宗及前朝漢惠丶漢武等舊事,伏請再三。
翌日,上禦皇極殿。
乃曰,邇者,群臣勸請,兩宮慈命,朕以年幼德淺,猶疑再三。朕恭膺天命,嗣守祖基,夙夜兢兢,欲保茲曆服,傳之世世,眷惟大婚之禮,所以昌祚基化,人道重焉,不敢辭也。
故有,冊杭州府劉氏為皇後,揚州府李氏為皇貴妃。
冊彰德府韓氏為宜妃,東昌府張氏為順妃。
以西安府吳氏為婕妤,侍聖母仁聖皇太後。開封府王氏為貴人,侍聖母慈聖皇太後。所餘皆充女官,奉養兩宮聖母。
命禮部悉具儀擇日來聞。
皇帝的大婚,乃是人道重焉。
除了人倫表率之重,還有更重的是一一大婚,就意味著皇帝的親政。
這也是為什麽群臣會如此不甘人後紛紛上奏。
就像是廷議時,朝臣的彎腰行禮或許不值得皇帝看一眼,但要是誰還直著腰板,那禦座上可就一覽無餘了。
忠心不完全,容易被看作完全不忠心。
正因如此,皇帝此次大婚,各部司都卯足力氣,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就連一貫清閒的翰林院,也加起了班。
天色近黃昏,往常這時候理應已經回府的王希烈,此刻還在值房內忙碌,時而翻查典籍,時而奮筆疾書。
大婚典禮泰半事務在禮部和內廷,但翰林院寫青詞的老本行在身,自然也要出力。
譬如皇後丶皇貴妃的冊文,就隻能讓掌翰林院事王希烈親力親為。
王希烈將寫好的皇貴妃冊文草稿放到一邊,開始彈精竭慮構思起皇後的冊文。
他提筆寫了個「國治蓋本於家齊」的例行開頭後,便略作停頓。
至於之後,嗯,三代的典故肯定是不能少的。
想到這裡,王希烈便繼續寫著」..-嬪虞,光啟重華之運;塗山翼禹,誕開文命之基。」
寫完這句後,就得查資料了。
王希烈將司禮監送來的皇後出身拿近,細細端看。
半響過去,他才有了思路。
落筆寫下一一,「谘爾劉氏,星軒降秀,泰兆祥,躬淑哲以倪天,體安貞而應地。」
這句一成,王希烈若有所感地頓住。
他自己複讀一遍,自顧自搖了搖頭。
沉吟片刻後,他又提筆將中間八個字劃去,改成了「北鬥降秀,明聖兆祥」。
寫完之後,他再咂摸了一會,終於滿意地點了點頭一一這樣保留原意的同時,又能點出劉氏生在春季的夜間,籍貫在杭州,家在西湖近處,比先前一句更合適些。
王希烈腦海中思量後續如何行文。
突然之間,隻見餘光裡多出一道身影。
他下意識整個人身子一抖,手中的筆一時沒拿穩,掉在了桌上。
王希烈凝神時突然受驚,回過神來第一反應就是要出言嗬斥,翰林院竟有人敢不告而入他的值房!
不過,在看清楚來人之後,他又立刻有了第二反應。
王希烈將筆擱在硯台上,朝不速之客歉然一笑,拱手行禮:「元輔什麽時候到的?方才入了神,倒是讓元輔久候了。」
赫然是內閣首輔張居正,老神在在,坐在一旁。
張居正也不拿大,起身回以抱拳:「放衙後本是在院外等著子中,但周洗馬說子中還在操勞案牘,我便尋了進來。」
而後又解釋了一句:「方才本是想喚一聲,但見子中正在出神詞文,實在不忍打斷。」
王希烈一邊聽著,一邊彎腰,在桌下翻找茶葉。
口中寒暄著:「哪裡是出神詞文,分明是對著冊文抓耳撓腮,我這疏淺才學,元輔莫要打趣。」
說罷,便取出茶葉與茶具,走到張居正跟前,伸手請坐。
張居正順勢坐下,安撫道:「陛下的婚期有些急,辛苦子中了。」
王希烈將茶泡上後,才跟著坐下:「為人臣子能給君上寫冊文,都是盼來的福分,哪裡說得上辛苦。」
「不過婚期—--倒確實有些急了。」
照他的想法,跟武宗皇帝一樣,十五歲大婚,才契合中庸之道。
張居正沒有在這個婚期上多作延伸,隻是略微感慨著解釋了一句:「時不我待,既然上下膺服,也該親政了,總好過一有空閒就去釣魚。」
王希烈給張居正親自斟茶,嘴上解釋道:「親政是好事,但陛下終究年幼,我隻是怕陛下不知節製,傷了根本。」
立場還是要說清楚的。
免得讓人以為他王希烈不支持皇帝親政。
張居正接過茶杯,搖了搖頭:「我已經向兩宮提及過此事了,會把握分寸的。」
皇帝想寵幸皇後,也是要走流程的,
其他的什麽殿前迎接丶禮官奏樂這些虛禮且不提。
最關鍵的,還是皇帝有了想法後,需得求得兩宮同意,等到兩宮下旨,
才能臨幸。
有穆宗的前車之鑒,兩宮定然會節製好皇帝。
退一步說,張居正聽聞,前些時日皇帝選後時,麵色掙紮地放棄了姿容最美的吳氏,隻封了婕妤,將其放在陳太後身邊。
這種亮眼表現之下,似乎沒理由太過擔憂皇帝會縱情聲色。
王希烈點了點頭,算是認下了這個說法。
他給自己也倒上一杯茶:「元輔今日尋我,不知有何要事?」
雖然內閣大學士嚴格意義上來說,也是翰林院的大學土,但一般也不會像這樣親自尋到翰林院來交涉公務。
多半是有什麽要緊相關。
張居正沒有開門見山,而是從旁側開始敲擊:「今科的一甲丶庶吉士在翰林院的進修快結束了,吏部月底就會給他們派遣職司,下放地方。」
他頓了頓,問道:「有怨言麽?」
四月底選出的庶吉土,從五月開始,進修到十一月末,正好半年。
王希烈麵對官場繞彎,也習以為常,順著張居正的話題,露出苦笑:「哪能沒有怨言,雖說靠著酌情優待,以及一甲主動請外放,讓這些庶吉士自願了一回。」
「但明裡不好抱怨,免不了暗地裡說閒話,如今都在說,咱們這些前人享了好處,轉身就為圖私利而阻隔來路。」
這種指責,在士林之間,尤其有殺傷力。
先前的庶吉士們享了好處,登臨高位,轉身就給後來人打發到地方去了,其中的私心,足令人義憤填膺。
尤其容易消解新政的正當性。
而夾在中間的掌翰林院事王希烈,隻能用苦笑,來跟首輔表明自己的壓力。
張居正沉吟片刻,緩緩道:「內閣也有所耳聞,所以.」
「我與子象的意思是,給他們稍微有個交代,把這陣士林的怨言挺過去「這一科有了成例,往後就好辦了。」
王希烈聞言,目光閃了閃。
他端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以作遮掩。
片刻之後,王希烈朝張居正投去徵詢的目光:「元輔不妨直言。」
張居正將茶杯盤在手裡取暖,迎上王希烈的目光:「我欲將子中外放。」
王希烈一時沒有接話。
他思片刻,皺眉不解:「陛下對我有成見?』
堂堂詹事府大學士掌翰林院事,外放什麽官職都是貶謫。
不過士林非議而已,甚至本來就是皇帝跟內閣主導的事,如今怎麽會貶謫到他王希烈頭上?
這是哪門子路數?
尤其他作為新黨嫡係,以及眼下張居正這和顏悅色的態度,他不免朝皇帝身上想去。
張居正搖了搖頭:「子中不要多想,是我跟高子象丶呂和卿的意思。』
王希烈若有所悟,慢慢冷靜下來。
他垂下目光,遲疑道:「元輔對我另有安排?」
除此以外,也沒彆的原因了。
果不其然,張居正聞言,坦然頷首:「度田,要早做準備了。』
王希烈一證,終於反應過來張居正這一出貶謫是什麽意思,
隻聽張居正娓娓道來:「你我皆知,天下隱匿田畝,以南直隸丶山東丶
四川丶湖廣為最,屆時度田,必須以雷霆之勢,風卷殘雲,這幾省乃是重頭戲。」
「去年六月,我趁著大案,將梁夢龍調去了湖廣,那邊的宗室被犁了一遍,幾無肘,他去正合適。」
「今年三月,陛下命海瑞巡撫四川,其人正適合做這種事,脾氣倔又不乏手腕。」
「如今布局山東,隻有你去最合適。」
說到這裡,他歎了一口氣:「陛下此前執意啟用了殷士儋,但以我觀之,此人與山東士紳豪族糾纏不清,沒有子中這般資曆,等閒人去了,必然要受他肘。」
度田跟考成法這種改製不一樣。
後者是可以循序漸進,反覆優化的,但前者不行,總不能每年都度一次田吧?
太祖尚且做不到的事,如今自然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