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雨滴砸傘。
砸牆。
砸青石板。
砸黛色的屋簷。
也砸枝頭粉白的梅花。
水滴砸在上麵,跳躍四濺。
四濺成一處處水霧,水霧連成一片。
從高處往下看。
這座粉牆黛瓦的庭院,煙雨朦朧。
朦朧水霧之中,有一把撐開的圓傘。
圓傘如烈焰般鮮紅,在雨中緩緩移動。
就像是一座下雨的池塘裡,一片火紅彆樣的荷葉漂流上岸。
紅傘緩緩移動到庭院中央的一處屋簷下方。
屋頂的雨水被中式的屋簷彙聚流下。
簷瓦與下方的台階中間,宛若懸掛了一張水簾。
水簾後方,有一位穿桃紅色齊胸交領襦裙的小女郎,跪姿典雅文靜的跪坐在茶案後方,垂目翻書。
小女郎及笄芳齡,梅花點額,桃紅的襦裙勻稱貼身,襯出初顯窈窕的腰臀弧線。
上衣短襦外,還套有一件刺有繡文的墨黑縵衫,映襯出內裡的那一點桃紅。
層次感的穿搭令人眼前一亮。
視線上移,烏黑柔順的秀發紮成垂鬟分肖髻,圓潤的鵝蛋小臉,典雅淡妝修飾,配上眉心那一點梅紅之紋,又顯得貴氣十足。
江南古鎮,從不乏朦朧煙雨。
梅林深閨,也不乏輕盈之媛。
包子臉小侍女一手撐傘,一手摟著懷中滿滿一疊禮折子,一步跨兩級的邁過台階,進入屋簷下。
她側身收起紅傘,抖落成串水滴。
紅傘斜倚在木門旁。
一疊禮折子被放在廊上的小茶案上。
門前,彩綬淺淺彎腰,兩手擰緊濕漉漉的鵝黃裙擺,麻花似的扭出一手心的涼溲雨水。
她回望屋外雨幕,小嘴嘀咕幾聲,轉臉朝一旁聽雨讀書的女郎不好意思道:
“抱歉小姐,剛剛在夫人宅子裡瞌睡了下,小姐走的時候怎麼不叫下奴婢呀,還以為小姐要與夫人說很多話哩,唔那會兒剛吃完午飯,容易瞌睡……”
彩綬懊惱撓頭,腦海裡現在還是不久前瞌睡醒來時,睜眼發現夫人與夫人宅子裡的姐姐們似笑非笑看著她的情景。
臉上嬰兒肥的包子臉小侍女沮喪問:
“小姐,彩綬是不是很笨,隻會吃和睡覺,就和豬一樣。”
茶幾後,蘇裹兒手肘倚桌,低頭翻書。
她搖搖頭,輕聲寬慰:
“不要因為睡懶覺而感到自責,因為醒著也創造不了什麼價值,若能從拋擲光陰中獲得樂趣,就不是拋擲光陰。
“你,已經活得很充足了。”她點點頭說。
“……”彩綬。
聊天時,就怕空氣突然安靜。
而彩綬是腦袋轉了兩下,才嚼完小姐的話,發現小姐又把天聊死了。
彩綬鼓了鼓嘴,決定一百個呼吸內都不理小姐了,哼。
雖然按照以往的經驗,她不理小姐,小姐也不會理她,小姐從來都是不主動找話,都是她嘀嘀咕咕去問些笨笨的問題……
反應過來這些,包子臉小侍女愈發心情沮喪了。
“哎。”
生活不易,彩綬歎氣。
她彎腰擰乾了濕漉裙擺,擦了擦手,小姐不說話,彩綬便隻好在屋子裡空轉悠了兩圈,也不知道乾嘛。
終於,她忍不住轉過頭,悄悄觀察起了同一屋簷下的小姐。
女郎妝靚,顰眉掩卷,獨坐簷下。
簷外,是綿綿雨幕。
彩綬總覺得小姐側身聽雨的剪影,飽含美人韻味。
對於美人之韻,光是人美,還是不夠的。
因為這世間美麗的女子並不少,平民家也有,蘇府的丫鬟中就有不少漂亮的。
但誰能比得上自家小姐?
拋開天生自帶的貴氣不談,這種美人之韻,是與才氣伴生的,而才氣來源於書,來源於閨中學識。
這個時代,女子識字本就自帶一種儒風。
更遑論,彈琴、吟詩、圍棋、寫畫。臨池、摹帖、刺繡、織錦……彩綬印象裡,自家小姐就沒有不會,樣樣精通。
小姐清雅,每日懶起,所做之事,皆有文韻。
春煎新茶、夏曉看花、秋日詠絮、冬護蘭蓀。
晴日焚香沐浴,雨時閱書描畫。
偶爾午憩懶起,撲蝶逗貓,或染紅指甲,教鸚鵡念新詩。
隻是有時,小姐也會像眼下這樣。
忽而掩卷,娥眉微蹙,手握書卷,抵埋胸前,凝眸遠望簷外煙雨。
眉目間,韻著一股徘徊難散的憂鬱。
也不知凝眸處是又添一股新愁,還是常續一段舊憂。
每當見到這一幕,彩綬便覺得小姐的身影有些陌生。
從前與她一起長大的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姐,身影似乎漸行漸遠了。
取而代之的,是小姐現在讓她有些琢磨不透的平靜眸子,熟悉又陌生。
隻是,彩綬也不知道小姐到底成天在想些什麼心事。
真的值得一個待字閨中的小女郎,如此愁上眉頭嗎。
這江南古鎮、深閨大院的閨中生活,慢哉悠閒。
老爺夫人還有大少爺對其都傾儘偏愛,家宅和睦。
以後再隨心意,擇一如意郎君,能疼人愛人,婚後幸福,悠哉銷日,豈不圓滿。
外麵多少女子求之不得。
彩綬鎖眉不解,小腦袋瓜子似是想不過來,又手指撓了撓歪斜的雙丫鬢。
循著此刻蘇裹兒的眸光,朝簷外雨霧望去,似是洛陽方向。
唔,難道小姐是憧憬神都洛陽那萬國來朝、繁花似錦的盛世氣象?
倒也稍微能說的通。
彩綬依稀記得,老爺夫人他們好像本就是關中人氏,隻是當年似是家道中落,從神都洛陽匆匆遷來這偏居一隅的江南道,隻是那時,小姐才剛剛出生……
“這兩日怎不見謝姐姐人影?”
蘇裹兒頭不回的忽問。
沒去看似是在偷瞄她的包子臉小侍女。
彩綬回過神來。
咦,是小姐主動找她說話的!
她歪頭想了下,好像已經過了“不理小姐的一百息”,算術不太好的小丫頭立馬坐回小茶幾邊,迅速脆聲答話:
“小姐,謝小娘子出遠門了,奴婢聽漪蘭軒的丫鬟秀春說的,昨天上午,奴婢也瞧見謝小娘子匆匆回來,收拾東西匆匆出門來著。”
“是嗎,出遠門……”
蘇裹兒望了一眼屋簷外麵,遠方是在煙霧中若隱若現的青山輪廓。
她忽然有一點羨慕謝令薑。
可以隨時隨地,說走就走。
而同是及笄之齡,有的人卻宛若金絲雀一般困在籠中。
哪怕稍微離開一點籠子,都會引來無數道目光注視,甚至可能觸怒某個設立籠子的女主人。
而金絲雀也正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做事時都會多一層格外的思量與小心翼翼。
因為她不是為她一人而活。
金絲雀生活在無數或明或暗的籠外目光下。
需要瞻前顧後,時刻注意言行舉止。
所以蘇裹兒有時候其實挺羨慕來去自由的謝令薑,她有一個開明的大儒阿父,也無來自家族的負擔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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