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瑜像是有些疲乏,闔著雙目,並不言語。
李洵愴然拱手道:“公主,縱然令公在處理蕭將軍一事上,過於偏激了些,可如今正是用人之際,陳國和魏岐山那邊,雖是同我們暫且言和了,但背地裡動作也不少。蕭將軍身死,令公再於此時引咎請辭,無疑會讓底下人心散亂,也給陳、魏兩方可乘之機啊!”
他字字懇切,哀勸道:“您費了多少心血,才把坪州、陶郡凝成一塊鐵板,今忻、伊兩州局勢尚不穩定,坪州和陶郡萬不能再亂了!令公有過,您大可讓令公以攻補過,萬不能因一時之氣,允令公請辭啊!令公對您、對大梁,都是忠心耿耿……”
手撐著額一直閉目不語的溫瑜終於出聲:“他忠的,隻有大梁。”
李洵忙道:“蕭將軍一事,的確是令公激進逾越了,但令公對您,其忠絕對是日月可鑒!臣來見公主前,已去南苑規勸過令公,令公也是心有歉愧的,否則何至主動向您引咎請辭?”
眼見溫瑜神情冷漠,態度上沒有絲毫軟化之意,李洵心下更是著急,道:“公主,大梁已失了蕭將軍,若再失令公,這無異於是剪斷虎背雙翼後,又拔虎牙啊!您既猜測那信或許為裴頌奸計,那裴頌引令公中計處決了蕭將軍,您怒而再處置令公,豈不也是裴頌奸計中的一環?如此,可是不費一兵一卒,便除掉了您身邊一文一武兩位肱股之臣呐!”
蕭厲中毒箭,有可能已身死的消息,當前隻有溫瑜的心腹們知曉。
銅雀在初聞此事時,也是滿腔憤懣,但眼下聽了李洵這番話,不由又生出一股後知後覺的心驚之感。
是了,李垚大人出了名的嚴正不阿,眼底揉不得半粒沙子。
裴頌唱這樣一出離間計,讓忠臣殺了忠臣,可不就是為了讓她們大梁自行亂做一團?
溫瑜若處置了李垚,就確如李洵所言,斷掉蕭厲這一臂後,又自廢掉李洵這一膀,上層的變動,無疑也會讓底下的臣子人心浮動,猜疑不休。
等溫瑜去了陳王庭,剩下的大梁殘部不得成為一盤散沙?
銅雀越想,越發覺著心驚肉跳,不由得朝溫瑜看去。
溫瑜依舊沒出聲,雅黑的長睫半攏,遮住了她眸底的神色,素日不曾好眠的疲憊堆在她臉上,卻未有半分撼動她眉宇間無需任何言語神態便外顯的威勢。
話說到了這份上,李洵最後已是聲淚俱下:“公主,您前往陳國王庭後,除卻令公,誰還擔得起這監國之責?臣懇請公主,讓令公戴罪立功吧!”
不知是看折子太久還是多日未曾好眠,引發的頭疾讓溫瑜兩側太陽穴一下一下地脹跳著疼,在李洵揖手含淚叩拜下去不知多久後,書房內終於響起她古井般清冷沉寂的嗓音:
“先生年邁體衰,不宜過分操勞,本宮前往陳國王庭後,由大人你、先生、陳州牧三人一道行監國之權,尋常事務,你同陳州牧自行裁斷便可,若有要事,你三人再相商定奪,令出,八百裡加急抄送與本宮。”
得
了溫瑜這話,李洵幾l乎是喜極而泣,忙對著溫瑜一拜:“臣——謝公主!”
銅雀也悄悄鬆了一口氣,這樣處置,算是顧全了大局,明麵上看不出對李垚的處罰,以他年邁為由,分走了原本交與他的監國之權,尋常事務又都讓李洵和陳巍處理,換而言之便是讓李垚放權自省思過。
真正有李洵、陳巍兩人都無法定奪的要事,經他們三人相商,再怎麼也比一人拍板定下強,更何況他們這頭做了什麼重大決議,當即就八百裡加急抄送給溫瑜了,縱使遠在陳王庭,溫瑜也能第一時間知道梁地境內的情況。
隻是……於私,或許對含冤而死的蕭將軍有些不公吧?
銅雀再次看向溫瑜,見她似已疲乏至極,沒有再說話的意思,便代為送客道:“大人若無他事,便先回吧。”
李洵稍作躊躇,道:“的確還有一事。”
他拱手看向溫瑜:“公主,蕭將軍身故,他是否為細作一事,如今也無從查起,在這節骨眼上,未免節外生枝,對外……就稱蕭將軍在剿匪途中病亡,如何?其後事可風光大辦,立碑建塚,再追封頌德……”
“何時尋到蕭厲屍首,何時再發喪訊。”李洵話未說完,便被溫瑜冷聲打斷。
李洵怔了一下,拱手退下後,溫瑜覺著自己指尖有些刺痛,垂眸一看,才發現是當日撐案時折斷了指甲的指尖,被自己攥得太用力,又滲出了血珠來。
銅雀看到溫瑜手上的傷口,短暫的錯愣後,也是一驚,忙取了帕子要給溫瑜包紮:“您這手上的傷口怎又滲血了……”
日光從鏤空雕花的檻窗瀉進來,光影中的一切似乎都在浮影中有些扭曲,耳邊銅雀的聲音像是從水下傳來,甕甕的。
溫瑜撐著昏沉脹痛的前額,看向銅雀說:“去幫我煎副安神藥吧,我頭疼,看完這批折子,想睡幾l刻鐘。”
銅雀怔在原地沒動,她看著溫瑜指尖湧出的血泅濕了桌上一份奏章,她本人卻似毫無所覺,腦中隻有一個想法:溫瑜好像真的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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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洵回到衙署,陳巍問起他蕭厲後事要如何辦,李洵搖頭歎氣:“蕭將軍之死,八成得成為公主心頭一根刺了。”
他將溫瑜的原話說與陳巍後,頭疼道:“蕭將軍請辭離開坪州,尚且能用剿匪這理由瞞下去,如今一個大活人沒了,這屍首若是一直尋不到,用何理由一直瞞下去?”
陳巍道:“公主是個重情義之人,從雍州護送她南下的周府府衛們,無一不被公主厚待,蕭將軍少年英才,又屢立奇功,未經查證便被誤殺,公主心中談何好受?”
他想了想道:“老範手上今後得一直有人操練新兵,回頭我同老範通個氣,對外就稱蕭將軍剿匪落下頑疾,在燕塘校場練兵養傷。”
這法子對外至少可暫且隱瞞蕭厲亡故一事,李洵頷首道:“如此也好,多謝沐芝兄了。”
沐芝是陳巍的表字,他擺擺手,示意李洵無需在意這些虛禮,道:“你我二人,就無需說這些見外話了
,都是替公主謀事。”
李洵笑著頷首應是。
陳巍坐下處理案上堆積成山的公文,道:“且盼雍州周賢侄那邊能快些傳回消息,若救回蕭將軍家慈,便可替蕭將軍證明清白,也能讓公主寬心了。”
李洵正用茶蓋刮著茶沫喝茶,聞言道:“公主收到莫州探子遞回的消息,蕭將軍家慈應是隨裴頌在莫州,並未在雍州,周賢侄在雍州也是如履薄冰,未免叫裴頌抓著他錯處,公主已沒讓他繼續查蕭將軍家慈一事了。”
雍州是第一座向裴頌獻降的城池,意義非凡,裴頌給雍州的待遇,無疑就是一個風向標,那些未歸降於裴頌的州郡,都在觀望雍州獻降後的下場。
但隨著周敬安自戕,周夫人又在靈前被裴頌麾下大將欺辱,觸棺身亡,這場獻降非但沒給裴頌帶去半分好處,反惹了一身騷。
麵對天下人的激憤,有歸降之心卻又懼也落得此下場州郡的觀望,裴頌縱使再不顧及名聲,也必須厚待周隨,以彰顯其仁德。
故而,周隨是所有歸順於裴頌的梁臣中,尤為特殊的一個存在,裴頌哪怕知道隔著這樣的血海深仇,周隨不可能真正效忠於他,但隻要周隨沒有明顯的錯處,他便不能發作周隨。
偏偏周夫人的壯烈慘死,又給周隨換去了可自治雍州的權柄,這無疑就成了一顆釘在裴頌腰腹的釘子。
怎麼拔除周隨這顆跗骨釘,隻怕裴頌那邊沒少出陰招。
陳巍自是明白周隨的處境,歎道:“周公大義戕節,賢侄屈居虎穴,忍辱負重,實叫我等形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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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議事廳。
周隨邁步入內,便見在座皆是駐守雍州的裴氏武將謀臣,原本吵吵嚷嚷的眾人,見他出現在大門處,也都禁了聲,側目而望,神色委實算不得和善。
周隨視若無睹,隻對著坐在最上方的主將道:“您尋我?”
那主將一手撐在鋪於長案的輿圖上,對周隨倒是彆無他色,對著長案尾部的空位抬了抬下巴,示意周隨坐下,說:“司徒下令在錦州阻舊梁餘孽北上,雍州水陸通達,押送糧草,便在咱雍州由陸路轉水路,此事茲事體大,不容有任何閃失,今日召集諸位,便是為商議屆時的兵防部署……”
這話一出來,數道不善的目光已齊刷刷落到了周隨身上。
周隨也無需旁人說什麼,自行起身道:“周某便不參與此番議事了。”
主將卻道:“坐下。”
周隨沒動,坐於長案左右的一眾裴氏臣子也麵露不解。
但主將掃眾人一眼後,隻丟下一句:“雍州既已歸降於司徒,在座諸位也願為司徒所驅使,從前的仇怨、成見便給我通通放下!司徒一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誰若敢有異議,自己從這間屋出去。”
這明顯是在為周隨說話,屋內眾人雖有不少仍麵露憤憤之色,把臉扭做一邊,但到底是無人敢吭聲。
周隨自然也不可能再離去,他落座後,也有一兩個謀臣似當真接納了他般,
朝著他略一頷首致意。
議事結束後,周隨故意等到最後才走,主將卻並未留他同他說多什麼。
回到自己居處時,周隨緊鎖著眉頭,仍覺滿腹疑惑。
隨他一道去的老管家驚疑道:“那裴賊總不至當真對公子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