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長沉默了很久。
久到中島敦再次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難道自己真的糟糕到這種程度。
糟糕到院長寧願死都不肯讓自己出去。
他悄悄地、悄悄地拽住了高月悠的衣袖。
就好像抓住了最後的救命稻草。
高月悠卻沒有著急。
又過了很久,終於又想起了院長的聲音。
“你們……”
他聲音艱澀,仿佛硬擠出來的。
“你們,會讓他活著吧。”
不是求饒,也不是趁機討要什麼。
隻是,想中島敦活著。
這個答案不僅讓中島敦愣住,一旁的織田作之助也微微睜大眼睛,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他……沒辦法控製自己的病。”
“如果在外麵失控,那麼一定會殺人……然後會被抓住殺死。”
“所以你們、你們一定要注意,實在不行,就用粗鐵籠子將他關起來。”
院長親眼見過他撕裂牢籠。
普通的籠子關不住他。
老虎的力量,也不是普通人類可以抵抗的。
“你們真的會好好控製他,讓他活下去的吧。”
【啊這……】
【雖然之前就知道,但這個時候才格外感慨,這人,竟然真的是有一個好的出發點呢。】
【是啊……畢竟如果院長真的不控製他的話,那敦會做出什麼真不知道。】
【尤其孤兒院到處都是小孩子……】
【但是虐待就是虐待啊。】
【其實我覺得最可悲的事,他完全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並不是說作為家長的傲慢的那種情況,而是他真的意識不到自己的做法有問題。】
【對,這真的是最讓人心情複雜的。】
【就好像生活在和平世界的人無法理解怎麼會有人擔心自己一閉眼就無法看到明天的太陽一樣。院長也不知道還能有其他的方法。】
【他是真的覺得這樣是在保護敦,是為敦好。】
【當然實際上也確實算是保護了,就是也給敦造成了終其一生都難以愈合的陰影。】
【唉,難評。】
【隻希望這次敦早點離開,能早點忘記這些痛苦吧。】
男人雖然是橫濱的孤兒院的院長,但他並不是異能力者。
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異能力’這種存在。
他隻能根據自己的理解,將之判斷為一種‘病’,一種‘怪異’。
然後想方設法控製他、壓製他。
隻要打壓他的性格,讓他變成懦弱的人,就能減少他襲擊人的可能性。
隻要將他關起來,就不會有人知道他的奇怪之處,也就不會被那些有獵奇愛好的人吸引,成為犧牲品。
這是身為‘院長’的男人,能想到的最好的處理辦法了。
至於是不
是痛苦……
誰活著不痛苦呢?
難道痛苦,會比死亡更糟糕麼。
當然是活著重要啊。
活下去,才是一切。
“當然。”
高月悠鄭重道。
“我保證。”
院長看起來仍然很猶豫。
但比起之前,他看起來已經是動心了的樣子。
平心而論,孤兒院並不是個多麼好的環境,如果可以,當然還是被領養出去最好。
隻是中島敦實在是太特彆了。
特彆到……任何一個環節出了錯,或者做錯了任何一個決定。
都可能讓他失去生命的程度。
但看這位大小姐眼神乾淨,沒有絲毫閃躲的樣子。
……應該,不至於騙人吧。
當然,就算她真的騙他們,其實他也沒有什麼選擇就是了。
院長苦笑一聲。
“我去準備文件。”
雖然有各種方法可以把人帶走,但還是正規的方法最好。
院長離開了。
院長室裡就隻剩下他們三個。
中島敦突然滑坐到地上。
今天一天發生的事情,對少年來說都太過衝擊了。
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
“我一直以為,院長其實是很討厭我……不,是恨我的。”
大概因為現在沒有彆人,也可能因為過去憋了太多東西在心裡,少年突然就想說話了。
“所以才那麼……那麼對我。”
因為他是壞東西。
因為他什麼都做不好,所以才反複的被懲罰、責罵。
如果不是因為對方是孤兒院的院長而自己又是孤兒院的孤兒。
他們恐怕不會養活自己。
……他一直這麼想的,也一直這麼告訴自己。
但是現在……
“他其實……是真的想我活下去的麼?”
跟他所想的完全相反。
他們並不是想讓他死。
……而是希望他能活下去。
才做出那些行為。
少年的大腦亂作一團,然後……
他將求助的視線看向高月悠。
“我……我……”
他該怎麼想呢?
他該怎麼做呢?
高月悠沒有給他一個直接的答案。
她從座位上站起來,然後蹲到中島敦麵前,視線跟他齊平。
“不考慮那麼多的話,你想離開這裡麼?”
“想去看看外麵的世界,吃更多美味的食物,見沒有見過的東西麼?”
中島敦混亂的大腦終於有了一個線索。
他開始順著高月悠的話思考——外麵的世界、美味的食物,還有沒見過的東西。
他想麼?
他是想的。
但是……
少年又怯懦的握了握拳頭。
……他可以麼?
或者,他有這個資格麼?
中島敦不知道。
過往也沒有人告訴他他還有這樣的選擇,能做這樣的選擇。
那個世界是什麼樣的呢?
他真的可以出去麼?
或者還是留在孤兒院更好吧。
之前那麼痛苦是他以為自己毫無價值,所有人都憎恨他,他就是個偷資源苟活的小偷。
但現在知道了院長這麼做,其實是為了讓他能活著。
院長、院長其實並不討厭他。
那、那其實他也是可以一直在這裡的吧?
少年腦海中,兩種不同的想法正在劇烈的交戰,以至於少年不自覺的咬緊了牙齒,手腳好像也開始不受控製的顫抖。
“停。”
意識到少年狀態不妙的織田作之助也走了過來,他單膝跪地,用力按住了少年的肩膀,讓疼痛和壓力喚回了少年的精神。
“啊……我……”
中島敦也意識到自己剛剛狀態不對。
他想都沒想的就低頭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我又……”
他又搞砸了。
明明是恩人好心問自己的,結果自己不僅沒有回答,還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並且到現在,都給不出一個答案。
“我……”
他忍不住再次求助。
“我到底該怎麼做呢。”
沒有人給過他做決定的機會,也沒有人教過他該如何做決定啊。
高月悠捂住了他的眼睛。
“你現在在烤肉店。”
“誒?”
“老板正在切肉,能隱約聽到刀剁在案板上的聲音,周圍是店員們的招呼聲,還有客人們聊天的聲音。”
眼睛看不到,中島敦的腦海中開始浮現恩人口中描述的畫麵。
“一片肉被放到了烤的滾燙的烤架上,發出‘滋啦’的聲音,接著……”
“肉……很香。”
因為是人生第一次吃烤肉,也因為才剛剛過去不久,中島敦可以輕易回憶起哪一個的香味還有聲音。
肉在篦子上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響,一點點變成焦褐色,烤肉的香味彌漫了整個空間。
滋啦滋啦。
“肉烤熟了。”
雖然才飽飽的吃了一頓烤肉,但聽著高月悠的形容,中島敦覺得自己又餓了。
“老板端著肉出來了。”
老板的形象在腦海中越來越鮮明。
中島敦感覺那個身材壯碩,看起來一口氣能打三個自己的老板,豪邁的露出了笑容。
“他說了什麼,你還記得麼?”
“他……”
老板的形象越來越現行。
好像真的站在了自己麵前。
“他說……”
中島敦吞了吞口水。
“他說……歡迎我,再去。”
中島敦想起老板的話——那是他第一次聽到有人‘想要再見到他’,‘歡迎他的到來’。
他怎麼可能忘記呢?
“那麼你呢?你要再去麼?”
“要……”話不自覺的說出口,然後才是少年的自我懷疑,“我真的可以麼?”
“為什麼不呢,難道你要讓老板失望麼?”
“不,不是的!”
被蒙住眼睛的少年激動了起來,那一瞬間,原本清晰站在他麵前的老板的形象也好像在逐漸遠去。
“不是!我沒有……”
那可是這輩子第一次有人表示‘歡迎他’呢,他怎麼可能拒絕!
“我、我去!”
因為焦急,少年的聲音都尖銳了起來。
“我、願意去的!”
少年露出要哭了的表情。
“所以……彆討厭我。”
其實比起□□上的痛苦。
不被人需要、不斷地被人否定,才是對少年來說更加痛苦,更加難熬、無法接受的事情。
他不知道‘外麵’的世界究竟如何,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吃到更多的苦頭。
……但他想要回應烤肉店老板的邀請。
如果隻有‘離開’才能做到的話。
那……
“我……”
然後,他被抱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因為從來沒有人這麼做過,所以少年甚至沒能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哪怕遮擋視線的手已經移開,哪怕他已經可以看到眼前的景象。
他仍然沒有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
就好像真的看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他無法理解的世界。
知道體溫隔著衣服滲透,直到人體的重量,還有微弱的呼吸吹拂到他的脖頸,帶來奇特的癢感,他才意識到,自己……
被人抱住了。
原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可以這樣接近。
原來人和人之間這樣接近,是可以不帶來任何疼痛的。
因為太過陌生,過了好一陣,中島敦才從自己所學的詞語中找到了合適形容的那個詞。
‘擁抱’。
……啊啊,原來這就是擁抱啊。
原來擁抱,是這麼溫暖,這麼讓人心口發酸,卻又舍不得分開的事情麼。
少年不知道這該稱作‘行為’,隻能認為這是一件發生在自己身上,並且還是過去無論如何都不敢想象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如果時間能停留在這一瞬間。
那麼就算是死……想必也不可怕了吧。
人與人的感知,就是有如此大的差彆。
院長覺得無論如何,人首先要活下來。
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不管中間有多少痛苦,都是可以忍受的。
隻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