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歸年小心為父親整理著碎發,替他將衣襟撫平,借著雨水擦去他臉上的泥汙。
不過短短幾日,季知達的樣貌已衰老得難以辨認,此時沒了呼吸,倒是神色安詳。看是走得痛快,並無太多怨恨。
季歸年的手貼在父親胸口,感受著他最後的體溫。掌心的經脈劇烈跳動,給他種父親還一息尚存的錯覺。
“噠、噠、噠……”
腳步聲帶著迸濺的水花,停在他麵前。
緊跟著一把長劍指住他的麵門。
季歸年木然抬頭,滂沱的雨水接連打進他的眼眶,又逼得他不得不低下頭。
朦朦朧朧的水霧中,他隻看見對方布滿老繭跟舊傷的左手。那隻手緊緊握住鐵劍,握得指尖發白,腕部青筋暴突,依舊擋不住肌肉在小幅抽搐。
“怎麼,怕了?”宋回涯問,“怕他們怕得站不起來了?”
季歸年將這話聽進耳朵裡,心中慘怛至極,一時間生不出任何的悲歡喜怒,七情六欲仿佛都燒成死灰,隨風湮滅了。見她手抖得這樣厲害,甚至想跟著嘲諷一句:你才是怕了吧?
客棧內的官吏見有異樣,已相繼抄起武器衝出門來。隻一刀客巋然不動,氣定神閒地坐在窗邊,抽出筷子,端過桌上那碗熱氣騰騰的麵條吃了起來。
宋回涯未有回頭,將手中鬥笠橫擲過去。
衝在最前方的壯漢未及躲避,氣血受內力衝撞翻湧上來。
邊上的武者一手按在他後心,穩住他的身形,抽刀將鬥笠劈作兩半。而宋回涯的劍已先一步順著他喉管割開。
血液潑在季歸年的臉上,溫熱的觸感叫他打了個寒顫。他深吸一口氣,血水順著大雨衝進他的嘴裡。
咫尺難辨的冥晦光色中,風雨仿佛無邊無際,卻有一把勁銳的長劍割裂了茫茫水幕,斷開這場淩冽威逼的暴雨。
宋回涯的劍已換到右手,左手依舊顫得厲害。
季歸年看著,呼吸變得急促,人好似又活過來。
刀客端起麵碗走到門口,全當眼前這一幕幕是下飯的酒菜,看得津津有味。
季歸年從地上爬起來,喘息中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全身蓄力朝一名差吏撲去,橫過手臂,用鐵鏈擋住敵方的砍殺,趁機騰挪至對方身後,勒住他的脖頸。
多日粒米未進,季歸年的手腳虛軟得像是沒了骨頭,被那差吏帶得摔翻在地,隻憑著一股勁咬牙堅持,直至將那差吏生生勒死。
他撿起地上的刀,回頭看見一眾親眷寫滿驚恐無助的臉。走了兩步,又轉回去,解下差吏腰上的鑰匙,跪在地上,去解身上的鐵鎖。
刀客喝完最後一口麵湯,從腰後抽出兵器,衝入雨中,身形驟然拔高,帶著淩厲的衝勢,好似千斤重的巨石朝宋回涯砸了過去。
宋回涯幾乎難擋他的威猛,隻是一劍就落入下風,連戰連退,隻能借著身法勉力支撐。
刀客亦不深追,收了攻勢,左手托住
刀身(),??艣?譛?葶???()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末了笑著評點道:“你的劍法還算不錯,可惜殺的人不夠多。劍這樣的兵器,唯有人命才能磨礪出它的鋒利。你光是逃,有什麼用?”
刀客說著抬起一手,帶著不可一世的盛氣,嘉許似地道:“你這般年紀,能有這樣的身手,配叫我知道名字。說吧,你叫什麼?”
“不留山。”宋回涯扼著隱隱刺痛的手臂,字正腔圓地回道,“宋回涯。”
“不留山原來還有餘孽在?”刀客佯裝驚訝,“你師父、師伯,都已經死了,滿門覆滅,僅留下三個乳臭未乾的黃毛小兒,也敢這等猖狂?”
宋回涯全然沒有自己不敵的懼意,也笑問道:“你怕了?”
“我怕?哈哈!”刀客捧腹大笑,眼神憐憫,加重了語氣譏誚道,“你配嗎?”
宋回涯望向自己的劍,說:“我的命就懸在劍上,活一日也好,十年百年也罷,都是自己博來的。死在何處,死在何時,我不在意。大梁疆土,萬裡雲山,哪裡都有我不留山前輩的屍骨,皆可做我的葬身地。你呢?”
宋回涯說著笑意愈盛,揚起臉,眸光爍亮,氣勢如虹:“你若不能將這天下都殺絕了,總會有我這樣不怕死的人,等著取你的命。你敢日日將自己的腦袋懸在梁上嗎?”
刀客唇角上揚,眼底卻無笑意,隻蘊藏著陰狠的厲色,目光極具侵略性地落在宋回涯身上,似是在考量該先砍下她哪隻手腳,好慢慢折磨。
季歸年一瘸一拐朝他們走來。宋回涯目不轉睛地盯著刀客,抬手輕揮,語氣不善道:“滾。少廢我口舌。”
季歸年猶豫一瞬,再次轉過身去。
後方的遊俠們見宋回涯率先出手,且頂住刀鋒。一群人應聲而散,唯恐牽連,也有一群人蒙住臉孔,上前攪亂戰局,為季氏掙來時機。
現場打殺聲一片。
季母解開了鐵鎖,拿起刀,踉蹌著去後院牽出一匹馬。客棧的夥計不敢阻攔,早已埋頭躲進柴房。
季母抱起幺兒,捧著他的臉,情意綿邈,滿含不舍地低語道:“我兒,我寧願你做一個凡庸的癡兒,也不要學你爹,說什麼碧血丹青,他……”
季母終是不忍再說下去,最後懷抱著幺兒片刻,將他推離開來,痛哭道:“走吧,我的四郎。走吧!”說罷將人甩上馬背。
季小郎君死死拽著她的手不肯放,大哭道:“娘,那爹呢?!”
季歸年跪在地上,朝著父親鄭重磕過三個響頭,再也不看,眼眶血紅地背過身。
他要送母親上馬,季母隻搖頭。邊上叔伯推來一女童,懇求道:“也帶她走吧!”季母便將那孩子也扶上馬背。其餘成年人則朝著不同方向,各自奔命。
婦人對著季歸年說:“今日離去,若能留得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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