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厚霧幕隨著晨曦高升慢慢散去,郊外微涼的空氣清新,細雨斜斜落下輕墜,無聲地浸潤著人間萬物。
宋勢撐著傘,在墓園內的一把長椅前停下,低頭看了眼懷芷腫起的腳踝,低聲問她要不要休息一下。
猶豫片刻,懷芷還是搖頭說不用。
和宋勢待在同一空間裡,她不知道,甚至有些害怕,應該說些什麼。
五年前那個下雨天她告白被拒,再麵對宋勢,她總會不自覺生出一種
窘迫感。
宋勢拒絕的話溫和又體麵,但也同樣果斷決絕地戳破她卑劣的念頭。
那句“對不起,是我辜負了你的心意“,讓懷芷直到五年後的現在,麵對宋勢都羞愧的抬不起頭。
人生最黑暗的時候,是這個人拉她走出深淵,不遺餘力地向她伸出援助之手。
但她卻對他生出不該有的非分之想,甚至還用那樣直白而強烈的方式,逼迫宋勢麵對她的感情,最後被逼的不得不離開。
懷芷隻覺得自己卑劣。
“早上才下過雨,路麵濕滑很容易摔倒,”看出她的局促,宋勢主動開口解圍,“休息會,等太陽出來吧。”
沉默片刻,懷芷沒再扭捏拒絕,輕聲道謝後在長椅上坐下。
兩人一時相對無言,懷芷坐在長椅上目視遠方,腦袋紛亂一片,連呼吸都不自覺地壓抑著。
最後還是頭頂先傳來宋勢的聲音:“腳上的傷,去醫院看過了嗎?”
“看過了,醫生說休息兩天就好”懷芷眼中一黯,語氣略有些挫敗,
“網上說的那些你都看了?”
“沒有。”
隻有短短兩字,宋勢又再次陷入沉默,當懷芷以為他不會再說話時,男人又突然再次開口,聲線壓著隱隱的不滿:
“懷芷,以後再遇到這種事情,我希望你能先保證自己的安全,再考慮是否有能力幫助彆人。”
他說的是“幫助彆人”。
微微一愣,懷芷忍不住抬頭去看宋勢,她莫名地有些緊張,指尖緊攥著衣角,試探道:
“你相信我嗎?”
女孩聲線細軟,又圓又亮的雙眼直直撞進視線,滿含期待的語氣是那樣小心翼翼。
宋勢沉默片刻,低聲道:“我沒有不相信你的理由。”
他垂眸,看清懷芷眼底一閃而過的意外,突然覺得她還是五年前認識的,那個懵懂又青澀的女孩。
望向他的視線總是怯生生的,她像個患得患失的孩子,渴求著哪怕一丁點的信任和在意,眼底的期待永遠也掩蓋不住。
就像現在,隻因為他一句話,就輕易地紅了眼眶,仿佛有星河流淌的雙眸亮晶晶的,蓄著薄薄一層水汽。
滾熱的液體劃過麵龐,懷芷看著手背上的眼淚,微微發愣。
慌忙擦去不斷滾落的眼淚,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
父母去世後,她幾乎沒在任何人麵前落淚,時間不斷在逼迫著她成長,她很快就意識到,眼淚廉價,隻對那些在乎你的人有用。
她以為自己不會再哭了。
可此時時刻,眼淚像是斷了線的串珠,越流越多,止不住地滴落手背。
在宋勢麵前屢次失態,她覺得格外丟臉,連忙轉過身抹眼睛,強笑著抱歉道:“對不起啊,這麼久沒見了,我——”
撐開的傘始終穩穩停在她頭頂,宋勢半個身子站在雨中,後背被細雨淋濕了一小片,卻像是渾然不覺,靜靜站在她身旁。
“懷芷,”宋勢低聲道,“沒關係的。”
半晌,他脫下身上的西轉外套,小心地蓋在她輕顫的肩頭,又拿出一塊純黑色的手帕遞過去。
他話向來很少,更不會安慰人:“如果在這裡影響你,我就去旁邊站著。”
“不用不用,”懷芷吸吸鼻子,慌忙抬手拉住宋勢袖子,眼眶通紅,“我不哭了,你彆走。”
她這句無心的話說的曖昧,尤其對他們兩個來說,已經算是越線。
沉默片刻,這次是懷芷率先打破僵局,接過宋勢的黑手帕,扯嘴笑笑:“我以前是不是也總哭,很煩人吧。”
“沒有。”
宋勢蹲下身與懷芷平視,抬手將她肩頭滑落的衣服披好,看著她的眼神突然閃過一絲悲傷。
他開口道:“我隻是有些後悔。”
似有若無的薄荷清香縈繞鼻尖,懷芷不解:“後悔?”
“後悔把你一個人留在原地,”宋勢直視著她的眼睛,在懷芷不自覺屏息時,字字清晰道:
“懷芷,你不需要無堅不摧。”
懷芷愣怔片刻,看著宋勢近在咫尺的臉,呼吸微滯。
閃躲的視線出賣了她的慌亂,她在內心一遍遍告誡著自己,這個人已經拒絕過你了,彆再自作多情。
手機突然在一旁嗡嗡作響,看著來電顯示的“江凜”,兩人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
“你在哪裡。”
江凜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三分不以為然的倦懶與漠然,讓懷芷從晃神中倏地清醒。
垂眸,她壓低聲音,避重就輕道:“是去小彆墅嗎?我過來找你。”
對麵沉默片刻,江凜突然道:“你哭了?”
轉身去看宋勢,發現他早就知趣地走到一旁,背對著她,手機放在耳邊,神情嚴肅,像是在說公事。
懷芷長舒口氣。
即便宋勢拒絕過她,她也不想讓對方知道自己和江凜的事情。
久久等不到回複,江凜的聲音染上幾分不悅:“懷芷,回答我。”
“我沒事,”眼底柔情一閃而過,懷芷再開口時,語調又是漠然,
“江先生,希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
半小時後,江凜的車穩穩停在墓園門前,黑色的邁巴赫低調奢華。
宋勢有工作不得不提前離開,臨走前,還問懷芷需不需要他送她回去。
男人沉靜的語調猶在耳邊,懷芷垂眸看著濕軟的泥地,半晌後還是搖頭。
將身上的披風脫下來,她雙手遞給宋勢,微笑道:“不用了,你去忙吧。”
能麵對麵平和的交流,是她過去幾年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她現在不知有多滿足。
人總不能太貪心。
對麵的邁巴赫朝她按響車喇叭,聲音悶悶的,像是對方耐心耗儘的警告。
懷芷開門上車,看著車裡的陳設隻覺得陌生,難得有一瞬的恍惚。
上次坐這輛車也不過兩三天前,江凜帶她回老宅見老人,送了她塊石頭,然後砍了她的戲份。
現在他們分手了。
車身寬敞空曠,江凜坐在對麵正中間的位置,閒適的襯衫長褲,領口一絲不苟地攏緊,肩寬腰細,長腿交疊。
帶著金絲框眼鏡,斯文敗類的男人帶著藍牙耳機,感覺到她進來,懶懶從文件中抬頭,掃視的目光薄涼散漫。
汽車平緩地朝小彆墅駛動,兩人一路上都沒說話,隻有江凜處理公務時,不時地沉沉“嗯”一聲。
氣氛安靜的壓抑,連呼吸都不自覺地小心翼翼。
懷芷出神地望向窗外。
初冬晨雨後的天空格外晴朗,湛藍色的天幕零散能看到些許雲團,慢悠悠地飄蕩著。
指腹輕滑手背,仿佛還能感受到眼淚的溫度。
懷芷打開手袋,看著疊好的手帕靜靜躺在底層,唇邊很輕地彎了彎。
難以自控的,當宋勢在墓園裡遞給她手帕時,她腦海中自動浮現出五年前在醫院走廊,那塊同樣是他遞來的手帕。
記憶裡,醫院走廊的宋勢比現在要更難以接近,渾身散發著生人勿進的冷漠。
他站在懷芷麵前,一言不發,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卻也任由自己的袖口被她拽的淩亂。
懷芷陷入在回憶中無法自拔,看向窗外的雙瞳在光下琉璃般透亮,黑睫纖長,輕顫時,宛如扇翅的雨蝶。
江凜抬眼,第一次細細地打量懷芷。
幾天不見,她似乎變了很多。
乖巧柔順的表情消失不見,也不再像粘人的貓咪乖順聽話;她微揚著尖瘦下巴,脖頸白皙修長,像隻高貴的白天鵝。
倨傲高慢,一舉一動都勾引著人的征服欲。
四十分鐘後,邁巴赫在門前停下,江凜下車徑直進了小彆墅,懷芷猶豫片刻,下車跟上去。
廚房桌麵淩亂,浪費的食材鋪滿一桌,懷芷隨意掃過去,視線停在廚台角落的飯盒上。
圓柱形的飯盒是通體的櫻花粉,側壁貼著淺紅勾線的五角星,一看就是女人用的東西。
想起昨天電話裡,白琪提到她帶來的菜肴,懷芷眼底閃過嘲諷,微不可察地輕蹙眉頭。
就算是借住,這棟房子她待了三年多,裝飾布置花了很多心思,現在處處是白琪留下的痕跡,光想想都令人反胃。
“昨天是陸衍要白琪來的。”
客廳裡,背靠沙發的江凜正抬頭看她,姿態慵懶地命令:“門關上,過來。”
男人語氣倦懶,後背習慣性地向後靠,看向她的黑眸微涼,像是在等她主動過去。
懷芷來到客廳坐下,平靜和江凜對視。
她沒有刻意坐的很遠,四目相對時,她甚至能聞到江凜身上壓迫性極強的雪鬆氣味。
和宋勢清淡的薄荷香不同,江凜身上的幽冽香氣侵略性極強,一絲一毫霸占著周圍所有空氣。
靜默中,懷芷率先開口:“懷遊的事情,江先生想怎麼樣。”
“五年前,白琪父親重病去世,留下巨額財產,白家人想通過白琪的婚姻從中獲利;為了確保財產的完整性,白琪希望我能用未婚夫的身份,替她拒絕追求者。”
客廳裡響起江凜低沉渾厚的聲音:“她父親曾經幫過我很多,所以我答應了。”
這是記憶裡,江凜一次性和她說這麼多話,也是第一次,江凜和她談起白琪的事。
原來隻是商業聯姻。
不過和她又有什麼關係?
答非所問的男人視線倦懶又銳利,落在她身上,像是在等一個反應。
懷芷摸不清江凜的意圖,印象中,江凜從不會多費口舌和她解釋。
而十分恰好的,她也並不在乎。
“所以呢,這和懷遊的治療有什麼關係。”
薄唇輕啟,懷芷緩緩開口,仔細打量著江凜神色:“如果江先生說這番話,目的是希望我離白小姐遠一點,那你完全不必擔心。”
“過去的五年我們各取所需,合作的再好不過。”
深吸口氣,她對江凜的喜怒無常感到疲憊,也意識到,和男人硬碰硬毫無意義。
於是她露出柔順乖巧的笑容——懷芷再清楚不過,這是江凜最滿意她的表情。
像是種下蠱毒,懷芷笑眼微彎,靠近江凜輕聲道:“那這一次,江先生想要什麼呢。”
江凜黑眸沉沉,耳邊還回蕩著那句“各需所取”。
懷芷乖順的表情他再熟悉不過,唯一不同的,是現在她的眼裡再看不到絲毫愛意。
甚至在他說起白琪時,都無法在她眼裡找到一點波動。
昔日的金絲雀像是厭倦了偽裝,撕去乖巧的外殼後,演技變得拙劣又敷衍,朝他投來的眼神輕飄飄。
直轉急下的失控感,令江凜感到無比陌生。
懷芷說話時有意朝他靠近,垂落發絲近在手邊,身上卻少了熟悉的蜜桃的清甜味,被一抹薄荷氣味覆蓋。
醒神又刺鼻,清淡又熟悉,令人無法忽視。
這是另一個男人身上的味道。
眼底閃過戾氣,江凜抬手捏住懷芷下巴,毫不費力地逼著她抬頭,與他對視。
太陽穴輕跳,熟悉的薄荷味刺激神經,江凜神情慵懶依舊,隻是聲線冰寒如霜:
“來之前,你去見誰了。”
下巴被攥的發痛,懷芷靜靜望進江凜雙眼,將男人眼中的陰翳收進眼底。
江凜在生氣。
腦海劃過這個念頭時,她非但沒覺得害怕,甚至隱隱有些解氣的興奮。
似乎感受到她眼神裡的挑釁,江凜喉中譏諷地冷哼一聲,低頭就要咬在懷芷下唇。
而這次懷芷微微側過臉,毫不費力地躲開了。
身體微微陷入沙發,懷芷半個人被江凜圈在懷中,像是即將被吞之入腹的羔羊,逃無可逃。
但她眼中毫無懼意,視線直直迎上江凜漆黑的眸。
良久的對峙後,她粉唇張開閉合;靜謐無聲的房間裡,響起懷芷不急不緩的聲音,字字清晰:
“江凜,你在嫉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