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帶著一眾廷臣來到了文華殿內,準備廷議之事,大朝會雖然因為接見番夷使臣耽誤了些功夫,但朱翊鈞罵人罵的比較快,如期結束。
禮部尚書萬士和,出列俯首說道:“陛下接見外國使者,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聲如洪鐘,秀外而惠中,才畯滿前,道古今而譽盛德,智意所及,凜然如成人,正所謂:亂插蓬蒿箭滿腰,不怕猛虎欺黃犢。臣為大明賀,為陛下賀。”
“臣等為大明賀,為陛下賀。”
腰間插滿蓬蒿做成的短箭,再也不怕猛虎來咬牛犢,這是出自唐代李涉的《牧童詞》,萬士和想表達的意思是,皇帝陛下說話做事就像在腰裡插滿了短箭,處置有度。
朱翊鈞笑著說道:“這等讒言,日後少言,廷議吧,朕也要讀書了。”
大明小皇帝對於臣子拍的馬屁根本不放在心上,無論是誰的讒言。
楊博已經身體力行的告訴了朱翊鈞,沉浸在鮮花和掌聲之中,就會變得傲慢和完全迷失自我。
張居正拿出了第一本奏疏,頗為感慨的說道:“楊太宰歸籍後,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江河日下,昨日驛傳,已經不能行路,恐時日無多。”
這個冬天,楊博怕是過不去了,楊博是多年積勞成疾,太醫院看過了,積重難返。
葛守禮聽聞這個消息,猛地戰栗了下,覺得有些恍惚,這不是要廷議的內容,隻是提前通報一下,讓禮部做好給楊博諡號的準備。
張居正拿出了第二本奏疏站起來,走到了職官書屏麵前,在天下堪輿圖點著說道:“廣州急報,去歲十二月,倭寇陷廣東的銅鼓、雙魚二所,倭占雙魚後,總督殷正茂督總兵張元勳,副使趙可懷自新會去,嶺西參政劉誌伊,僉事石盤自肇慶去,配合陽江參將梁守愚會剿之。”
“倭敗走儒洞,元勳等遮道夾擊,初戰於藍水,再戰於書村,斬九百餘敵,奪回被拐男女千餘。是役把總葛子明、哨官葛文光、高金龍等七人陣亡。”
一個極為恐怖的戰損比,七比九百。
張居正看著奏疏說道:“殷正茂上奏,言陽江應設海防同知一人,增強海防,請命在織篢太平城內,建忠勇祠,以紀念婁龍、葛子明、高金龍等抗倭誌士。”
“理所應當。”譚綸對這件事表示讚同,沒有經過朝廷認可的是淫祀,經過了朝廷認可的是官祀,戰果輝煌,戰損比上來看,就可以知道這是一個圍殲戰,九百倭寇儘數伏誅。
殷正茂和朝廷最為默契的地方就在,殷正茂不玩養寇自重,說平倭那是真的殺倭寇,殺的乾淨,朝廷就不太追究他貪腐的事兒。
“塘報!”一個緹騎匆匆的跑了進來,俯首說道:“廣州急報!”
緹帥朱希孝將塘報遞給了張宏,張宏急切的呈送到了禦前,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向了月台上的小皇帝,廣州這是又出了什麼事?
朱翊鈞打開粗略的看了下,笑著說道:“捷報。”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原來是捷報,那沒事了。
朱翊鈞認真的看了看塘報,將塘報交給了張宏下章廷議,笑著說道:“咱們的兩廣總督殷正茂,親自率官軍在電白港剿倭千餘人,解救被擄民眾六十一人,繳獲武器、金銀若乾。”
塘報流轉到了廷議長桌,張居正看完了塘報遞給了大司馬譚綸,譚綸看完了遞給大將軍戚繼光,而後廷臣們挨個過目了塘報。
“厲害。”戚繼光也不得不佩服殷正茂,一個文進士,整天帶兵衝鋒打仗,著實是有點畫風不對,但殷正茂就是能殺倭寇。
經過極南地方縉紳認定,這接連兩次大捷,共計一千九百首級,的確是倭人、紅毛番、黑番和大明亡命之徒構成,而不是殺良冒功。
極南地方縉紳,對盤踞在極南地麵極久的倭寇,也是咬牙切齒,深受其害,被殷正茂給一窩端了。
在塘報上,還附一份當地縉紳們聯名的賀表,這個賀表非常有趣,賀表的前半段讚揚殷正茂平倭的功績,後半段則對殷正茂在極南橫行霸道,貪腐钜萬,魚肉縉紳的行為,進行了口誅筆伐!
殷正茂也是心大,居然就這樣把賀表送回了京師來。
縉紳們大概意思就是:殷正茂的確能平倭,但是朝廷,快管管他吧,他平倭平了兩次,要了折銀十二萬兩的助軍旅之費!殷正茂自己個至少自己貪了三萬兩銀子!
萬士和看完了塘報和賀表,想了半天才開口說道:“理應嘉獎其功,但是殷總督貪腐之事,仍應責令禁止,看看他乾的這叫什麼事啊,不肯攤捐,就上門逼迫,電白林氏的院牆都給拆了!”
“簡直是有辱斯文!他還是個文進士,怎麼能乾出這種事兒來呢?”
一共十二萬兩的助軍旅之費,電白港林氏不肯納捐,殷正茂直接帶著人過去,把大門和院牆拆的一乾二淨,逼迫林氏必須納捐,最後拿到了二千兩銀子,揚長而去!
電白林氏哭訴,那叫一個慘啊,大門還被殷正茂給拿走了。
譚綸實在是有點憋不住了,笑出聲來,他搖頭說道:“當年在浙江福建平倭,我就想這麼乾,將士們有的時候餓著肚子平倭,權豪卻醉生夢死,恨啊,恨手中鋼刀隻能對準倭寇。”
“胡公屢次要求納捐,這些權豪戶,死活不肯,胡公總是不讓我們逼迫過甚,恐朝中風力輿論,百般周轉。”
“有趣。”
戚繼光也想起了當年的往事,露出了一抹會心的笑容,那段時間,戚繼光、俞大猷等人,總是因為幾兩銀子,四處求爺爺告奶奶,搞不到銀子,能討到點糧食,那算不虧欠了。
朝中沒人,就連平倭都得大費周章。
殷正茂仗著自己的後台是當朝首輔,做事百無禁忌,拆人院牆的事兒都做出來了,還把大門一道帶走了!
譚綸和戚繼光隻能羨慕,換他們,他們做不來。
張居正拿著塘報看了半天,才開口說道:“林阿鳳敗海寇林道乾,占南澳島為據點,與大明官軍相持不下,去歲多次修書,請求議和朝廷安撫,兩廣總督殷正茂上奏言此事,詢問是否招安。”
“林阿鳳盤踞南澳,共有船艦六十二艘,手下五千五百餘人,這次殷正茂兩次全殲倭寇,和這個林阿鳳有些關係,侵襲銅鼓、雙魚二所的倭寇,被林阿鳳堵住了退路;而侵擾電白港虜情,也是林阿鳳提供。”
葛守禮有些不讚同的說道:“招安?現在知道怕了?為禍一方的時候,怎麼不想著今天?”
海瑞想了想說道:“我在瓊州,素聞林阿鳳為人,林阿鳳是海上綠林泰老翁的義子,後繼承泰老翁基業,主要營生是劫掠紅毛番海船,還真不是入寇大明。”
“當然我個人判斷,他是打不過,而不是不想入寇,是沒那個實力。”
“隆慶六年初,韋銀豹、黃朝猛舉海上英豪會,共謀大事,受海幫元老裹挾,林阿鳳進攻廣東沿海港埠,被殷正茂給胖揍了一頓,損兵折將,彼時林阿鳳有船三百餘艘,手下四萬之眾,被現在的鬆江副總兵陳璘挨個擊破,打的隻剩下了六十二條船,五千多人了。”
朝廷收到的是捷報,裡麵隻有大明方麵的部署和動靜,剿滅了多少倭巢,其實不太全麵,海瑞在瓊州,聽到的更加全麵一些。
林阿鳳畢竟年輕,老龍頭泰老翁死後,林阿鳳做了龍頭,這海幫也不是鐵板一塊,四萬多人,也是派係林立。
林阿鳳不主張入寇,但是元老們一拍大腿,我們混了這麼多年,花了這麼多錢,養了這麼多人,有人聯袂共同攻伐,高低要幫幫場子。
李遷主持極南局勢的時候,孱弱的官軍,給了海幫一些錯覺,覺得朝廷軟弱可欺,最終進攻。
這試試就逝世,這場子是能幫的?
林阿鳳從三百條船到四萬之眾,短短月餘,直接銳減到了六十二條船,五千五百人。
譚綸綜合分析了一番笑著說道:“林阿鳳這是被打服了,他現在也是為禍極南的海寇之一了。”
禮部尚書萬士和思慮再三說道:“我朝並無招安先例,若是招安,豈不是學了兩宋舊事,越招越亂?還是剿滅為宜。”
“若要富,守定行在賣酒醋。若要官,殺人放火受招安。若是招安林阿鳳,此端一開,後患無窮。”
大明對於平叛,是剿撫並濟,但主要還是以剿為主,以撫為次,把人徹底打服了,再招安,就不會生事了,萬士和是站在大明朝廷的立場上,分析林阿鳳請求招撫,給出了禮部的意見。
“又不是打不贏,招安作甚?朝廷勢弱則入寇,朝廷勢強則唯諾,請求招撫,哪有這種道理。”葛守禮仍然堅持剿,五千人還是太多了,再剿一輪,打散了便是。
海瑞斟酌了一番說道:“葛總憲所言不無道理。”
殷正茂都打到了這個份上,兩廣賊寇漸平,這最後一哆嗦了,剿了便是,打疼了知道改悔了?進棺材了知道不應該?朝廷威嚴法度何在?
廷議九卿幾乎一邊倒的支持剿,再剿一輪,林阿鳳死了,剩下的人就能安置了。
張居正拿著奏疏說道:“林阿鳳打算跑了,知道打不過,老巢的位置也被殷正茂所探查,林阿鳳為避官兵進剿,準備前往呂宋。”
“若是朝廷肯招安與他,他打算前往呂宋擊敗大佛郎機人,以求喘息之機,若是不成,也就不用朝廷剿了。若是朝廷不肯招安與他,他懇請殷公莫要與大佛郎機人一道,共同絞殺與他。”
呂宋被大佛郎機人滅了,消息傳回了大明,林阿鳳麵對殷正茂壓力太大了,林阿鳳打算跑路,跑去呂宋,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隻求殷正茂放他一條生路,不要再追殺他到呂宋了。
“諸位以為呢?”張居正說完了林阿鳳的條件,文華殿內略顯沉默。
萬士和手指不停的掐算,開口說道:“就在剛才,咱們剛召見了大佛郎機人的特使,把海寇放到呂宋去,是不是有點不大好?顯得朝廷出爾反爾?”
王國光思慮再三說道:“據海防同知奏稟,大佛郎機人在呂宋設立了造船廠,他們賣給大明的船,就是來自呂宋。”
譚綸聽聞,立刻眼前一亮,開口說道:“海寇做的,又不是我們大明做的,萬尚書,你怎麼能憑白汙蔑朝廷清白!朝廷就知道林阿鳳跑了,哪裡知道他跑去哪裡了?”
“我們這不是知道了嗎?”萬士和立刻爭辯的說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我們知道林阿鳳要去哪裡,這,多少有點不大好吧。”
王國光頗為感慨的說道:“大明的船,確實不如大佛郎機的船,呂宋本是我大明朝貢國之一,現在被紅毛番所覆滅,什麼都不做,萬裡海塘諸國,如何看待我們大明?”
大明軍威不振,萬裡海塘諸國不肯臣服,之前的海寇林道乾跑去了暹羅,大明傳旨暹羅索要,暹羅番王不僅不把海寇林道乾交出來,暹羅番王還把海寇林道乾封為都夷使!
連暹羅番王這種阿貓阿狗都跑出來,騎在大明的臉上輸出了。
這就是軍威不振的結果。
呂宋被大佛郎機所滅,大明若是真的什麼都不做,那才是有損朝廷威嚴。
張居正極為感慨的說道:“矛與盾相性而生,則必然有鬥爭,這就是矛盾普遍存在於無窮萬物,則鬥爭也普遍存在於無窮萬物,我們和大佛郎機國也有矛盾,朝廷禁其買賣生絲,就是利益的矛盾。”
“那麼在呂宋這件事上,我們和大佛郎機國也有矛盾,我們需要振武揚威,也需要呂宋這個聚集天下貨物的良港,就放林阿鳳闖一闖,諸位以為如何?”
“無不可。”譚綸表態,單純的招安不利,可是林阿鳳要真的能滅了盤踞呂宋的大佛郎機人,並不是不能招安。
“恐怕林阿鳳,力有未逮。”戚繼光眉頭稍皺,他和紅毛番交過手,林阿鳳這五千人過去,短暫一時能占據上風,也難以儘全功。
既然要做,那就做到底。
王國光想了想說道:“戶科給事中李戴之前言廣州匪患倭患漸平,要把募兵的三千悍勇儘數解散,被陛下訓誡,諸位可還記得這件事嗎?這些驕兵悍將,隨著蕩寇平倭的推進,地方的安寧,似乎已經沒有了用處,飛鳥儘良弓藏,莫過如是。”
“軍兵複從而掠之,與盜賊無異。”
“招安林阿鳳,怎麼能沒有節製呢?不如將這部分的募兵由悍將率領,節製一二,防止林阿鳳真的盤踞呂宋為患。”
募兵悍勇,但是安置這些募兵,非常的難,自古這卸磨殺驢的事兒就不罕見,李戴的主意不是個好主意,但廣州募兵隨著蕩寇平倭進入了尾聲,如何安置,的確是個老大難的問題。
把這部分募兵安插到招安而來的海幫裡,既解決了安置問題,又解決了林阿鳳有可能複叛、打不過佛郎機人的問題,王國光的意思是:一石三鳥,兩難自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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