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署二十四監的宦官們,對於納稅是非常抵觸的,但是皇帝親自下令,必須要遵從。
王國光對這件事是極其驚恐的,這放在封建時代,實在是太過於炸裂,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形容。
王國光滿是惆悵的說道:“用人、理財之大端,王政之首務也。”
在王國光看來,國家不理財,是決計不能行的,沒有理財之法,想做什麼事兒,都是不可能的,但是大明眼下的風力輿論,是決口不能提理財之事,因為這涉及到了先王之法。
也就是崇古的腐儒們喜歡說的法三代之上的基本政治正確。
論語中說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論語常常將君子和小人對舉互言,君子隻談義小人才談利;
孟子中說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隻需要仁義就夠了,不必言利;
本議有雲:抑末利而開仁義,毋示以利,仁義為大端,而利為末端,應該抑製末端而開大端;
曾子也言:長國家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彼為善之,小人之使為國家,災害並至,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
而王國光則認為,用人和理財才是大端,國家政務之首要。
現在張居正提倡的新政變法,綱領就是富國強兵,這兩種都違背了儒家的基本政治原理,和儒家塑造的理想國背道而馳。
富國就要言利,強兵必然征伐,這和仁義根本沒什麼關係。
儒家塑造的理想國為‘大道之行,天下為公’,即:人人有德,人人敬老,人人愛幼,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
要想實現這個理想國的基本方法就是施仁義,以得天下人心,人人愛人。
比如孟子就提到:尊賢使能,俊傑在位,則天下之士皆悅,而願立於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則天下之商皆悅,而願藏於其市矣。
尊重賢者,任使能者,朝中有才德出眾的人在位,則天下就會野無遺賢,朝無幸位,天下之士人都很開心願意在朝為官;
而市場,就是設立了稅法而不征收,甚至乾脆不設立稅法,這樣天下的商賈不苦於征求之害。都很開心,願意把東西帶到市場上來貿易。
施仁義以得天下人心,是一種遍布儒家經典的思想,是貫穿儒家發展兩千多年的主線索。
比如之前萬尚書不停的念叨的天下國家有九經中的柔遠人。
儒家的態度是:關,譏而不征。
就是說這關隘去處,乃行旅往來密集的地方,如果怕有奸細詐冒,理所當然應該盤詰,這叫做譏;若為了抽取貨物征稅設立,就失了遠人之心。
必定為關市之法,但譏察異言異服之人,而不征其稅,則天下之行旅,皆悅吾柔遠之政。
所以月港開關,就是一個扭扭捏捏的改革。
在道理上,儒家禮法,完全是說得通的,但是在踐履之實中,總是一塌糊塗。所以製度設計中,萬萬要踐履之實。
不斷有人在挑戰這種禮法的禁錮,但總是一次又一次的以失敗告終,自古變法,善終者幾人?
大明朝經曆了嘉靖中後期的頻繁戰亂,遍布大明國朝大半江山的動蕩,遴選出了一大批的有誌之士在朝,但對於天下而言,他們還是一小撮和少部分。
王國光略顯有些失意的說道:“難。”
“難又如何呢?”張居正卻滿是笑意的說道:“麵對種種的困難,自然而然的升起了一種悲觀,這不是大司徒所說的嗎?大司徒為何要失望呢?”
“我現在一點都不失望,也不悲觀,陛下,睿哲漸開,大明,蒸蒸日上。”
“你看,陛下帶頭交稅,在大明這個集體的公之下,陛下作為皇帝,為公為天下之大利而納稅,這何嘗不是一種大仁義呢?”
張居正把小皇帝的規劃,從頭到尾給王國光梳理了一遍,從稽稅房到稽稅局,從緹騎單獨稽稅,到稅吏度支、緹騎稽查、宦官監察的多方製衡,從最開始的稅票,到完整的基本征稅製度的設立。
陛下這是在保稅,根本就把權豪當做了敵人,這都是皇帝的大仁與大義。
“元輔教給陛下這種道理,不怕天下悠悠之口?”王國光驚詫至極的聽聞了這一套組合拳的時候,呆滯的看著張居正,張居正天天都教小皇帝些什麼道理?
張居正的表情可謂是一言難儘,他搖頭說道:“我其實想說不是我的教的,但似乎確實是我教的。”
“且行且看,若是有必要,這儒生不做也罷。”張居正思慮了極久,說出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話。
從國家之製上而言,天子最大,從禮法而言,儒家禮法最大。
張居正此言,是對儒家先賢的背叛。
“元輔乃是勇士也。”王國光終究是不再多言,他就是個乾活的,這種國家方向的東西,還是讓皇帝陛下和元輔去討論吧!
次日的清晨,朱翊鈞一如既往的出現在了文華殿上,和往日幾乎沒有任何差彆。
“眾愛卿免禮,今日從南衙來了幾個物件,給諸位明公一觀。”朱翊鈞笑著說道:“馮伴伴,把南衙送來的祥瑞,給諸位明公一觀。”
南衙來了祥瑞,是汪道昆等人,專門給小皇帝做的玩具,製作極為精良,幾乎采用了造船廠所有工藝的幾架模型,等比例製作,全部采用柚木打造,刷桐油防腐,掛硬帆,製作的惟妙惟肖,栩栩如生,還有各種小人,或坐或立或拉帆。
大明工匠的手藝不能說是出神入化吧,隻能說是巧奪天工。
看到這些手辦,朱翊鈞隻能說《核舟記》誠不欺我,核舟記是用核桃雕刻出一隻船來,而南衙臣工為皇帝打造的玩具,那是拚裝而成。
為了討好皇帝,這是一種賄政,哄皇帝開心了,皇帝才能繼續支持大明的開海事和造船事。
這是鬆江造船廠的無奈之舉,造好了三桅大船,怎麼能讓皇帝看到他們的成績,就成了一個問題,模型,或者說手辦,就成了一個折中的辦法。
“夾板艦和夾板巨艦。”馮保將眾多模型中的三個帆船,放在了廷議的長桌之上。
馮保指著小船說道:“泰西謂曰卡拉維爾帆船,取之橡木之意,就是橡木做的船,意思堅固無比,但是柚木做的船更在其上,長為九丈二尺,寬為兩丈六尺,長寬比為3.5比1,四百料,相比較大明的商舶,泰西船隻更顯修長,我大明商舶,大多數比較寬闊,航行周轉困難,不抗狂風。”
大明寬闊,而泰西船法纖長,這是使用環境造成的,而不是技術原因,在遠洋船舶設計上,大明也有窄船,比如封舟。
馮保繼續說道:“大明在這個基礎上,進行了水密艙設計,水密艙的結構是這樣,分為了上下兩層共計七十個多個艙室,一旦有滲水,水密孔自主封閉,保證船隻不會因為滲水沉沒。”
“泰西的翻船為軟帆,而我大明朝的船帆為硬帆,取長補短去蕪存菁,鬆江造船廠在畫策之時,就保留了尾部的三角帆輔佐船舵轉向,而將其餘兩個桅杆改為了硬帆。”
“鬆江海事學堂和造船廠上奏言,軟帆有自己的好處,但是硬帆有自己的好處,他們正在設計一種,軟硬兼備的帆船,將軟帆截成一段段的橫帆。”
橫帆,是一種將軟帆改造為偽硬帆的法子,簡而言之,就是將軟帆截成一個個的風帆,和硬帆的目的相同。
硬帆可以逆風而行,而軟帆卻不可以。
隆慶五年,一個名叫查德·蓋爾德福德的傳教士,在他的筆記裡寫道:搭乘的帆船總喜歡在晚上進港停泊,而在無風或逆風的時候,就隻得在海麵上拋錨,隨波起伏,它一般不太用槳,所以不能逆風航行。
而硬帆可以用八麵風,改良船帆可以減少劃船的船員,可以大量增加載重,這是必要的改良。
但是硬帆又不太適合遠洋航行,兩難如何自解?那就是將大軟帆截為小軟帆。
王國光搖頭說道:“四百料,實在是太少了,沒有更大的船嗎?”
料,是造一艘船需要用多少木料,一料大約三百多斤,大抵等於兩個戚繼光,三個半小皇帝的重量。
比如宣德四年規定:自南京至通州,每船100料,收鈔100貫,後減為60貫,被稱之為料稅或者梁頭稅,鈔法不行後,弘治年間廢除鈔關法,自此大明行商不再設稅,隻有坐商收稅。
這也是弗朗西斯科第一次提條件,說要噸稅的緣故,就是大明的梁頭稅,但是月港行的是抽分法,所有到港貨物一體百值抽六,可折銀。
到了隆慶年間,料這個單位,便漸漸的演化為了船木料在水中浮力的承載量,用來計算船隻大小,馮保展示的第一種夾板艦,包括了艦體、機械、全額人員、給養、淡水、和貨物的滿排噸位為234噸。
對於泰西而言,這種船已經足夠大了,但是對於大明而言,這種船又太小了。
永樂年間造的寶船,最大為五千料,而主要船隻為千料左右。
四百料隻是小船,對於大明,尤其是朝廷而言,四百料太小了,嘉靖四十年,由郭汝霖督造的去往琉球的封舟,大約有兩千料,對於朝廷而言,彰顯天威的船隻,四百料小船,有點不夠看。
馮保點頭說道:“有,五桅夾板艦。”
他將第二塊紅綢布拉開,這艘船是夾板艦的改良版繼續介紹道:“這是一種在謀劃中的船隻,汪道昆也不知道這種船能不能行,他一共有五條桅杆,船長為二十丈,寬為四丈,長寬比為5比1,三根主桅的高度為三丈二尺,每一杆掛著六帆,尾部為三角帆,和艏斜杠下的斜杠三帆,共計21帆麵。”
“大約為一千料的大船。”
“如果可以下水,在有信風之下,一日可以走六百裡,從廣州府到呂宋馬尼拉隻需要五天,而從呂宋到天津衛也隻需要半個月的時間。”
設計中的五桅夾板艦,進一步的擴大了長寬比的同時,增加了桅杆,改良了風帆,進一步的提高了航速和載重的同時,也滿足了朝廷需要更大的船來宣揚國威的需求。
建造一代,設計一代,這就是設計中的一代。
朱翊鈞看著嘉靖四十四年的封舟的各項數據,封舟就是朝廷冊封琉球國王的船,和馮保說的船大差不差。
大明的封舟,長十五丈、寬二丈九尺七寸、深一丈四尺,五桅杆四硬帆,長寬比為5.77,一千料(567噸),也就是說鬆江府打算建的船,比朝廷的封舟還要大,速度還要快,而且還有炮位。
這是一種宣揚國威用的戰艦。
大明禮部尚書萬士和,看著麵前的五桅夾板艦,麵色凝重的說道:“這不就是封舟嗎?如果用於戰船或者商舶,是不是有些僭越啊。”
“確實僭越,所以鬆江造船廠郭汝霖,才要上奏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