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莫要憑白汙人清白,大善人們看不得窮民苦力受苦,才願意拆借,你以為那是誰想借就能借的到的嗎!焦竑,你家境殷實,不知小民困苦,百般周轉不靈,借到米粱錢財的小民,莫不是感恩戴德,你不要在這裡血口噴人!”顧憲成立刻找到了反駁的立足點。
以小民的視角去看待這個問題,但凡是把田畝都抵出去,莫不是窮途末路,想問大善人借錢,你還得找人幫忙說情,否則哪是你想借就能借到的,借到了不磕兩個頭,感激涕零,說兩句吉祥話,那是不識抬舉!
“哈哈哈!”焦竑長笑了數聲,嗤笑道:“我汙爾等清白?若真的是清清白白,那是誣陷的嗎?”
“你這話說的就是因果顛倒,是小民沒錢沒糧,被朘剝到了極致,不得不四處磕頭借,你這個因果顛倒的本事,倒是極強,槁稅、穀租、鄉部私求,逼的民不聊生,才如此!”
“你怕不是還想說,朝廷苛捐雜稅,隨意攤派,巧立名目,所以鄉民托庇大家,以求庇佑?”
朱翊鈞露出了一絲笑意,此時的焦竑鋒芒畢露,但是很快,他就會被敲碎第一個棱角了,他要科舉,卻得罪了前科狀元郎,這家夥在翰林院稍微遊說一番,這焦竑想會試都難。
“怎麼又不說話了,我說了你想說的,所以你沒辦法說了嗎?”焦竑樂搖頭說道,他已經做好了準備,一旦顧憲成如此說話,焦竑反擊就立刻如影隨形,大明眼下如火如荼清丈,就是有力的佐證。
“耿禦史,這就是你的門生嗎?好一副巧舌如簧,牙尖嘴利。”孫繼皋的麵子被駁了,臉色倒是還算溫和,但是語氣已經愈發的冰冷了。
焦竑,不識抬舉。
耿定向知道今日求告已然不成,聽聞孫繼皋的話,心中便覺不喜,他耿定向好歹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這朝中整飭學政,耿定向還領著學政之事,本身還是有些本事,他陰陽怪氣的說道:“的確是我的門生,略有才學,便如此猖狂,看看這給人說的,都無話可說了。”
說自己弟子猖狂,其實罵的是顧憲成無能,罵不過人就請人幫忙。
“焦竑,你何等出身?何等籍貫?”孫繼皋也不願意跟耿定向直接交惡,打算自己出手,教訓下這個狂生,到了京師這個地界,是龍也要給我盤著!
“家父江寧騎都尉。”焦竑選擇了正麵回答,出身軍戶有什麼好丟人的。
“世襲勳官,從四品,你是江寧人,家裡還有什麼人嗎?”孫繼皋笑著問道。
焦竑繼續說道:“祖上跟著太祖高皇帝打仗,到了南京城定居,正德、嘉靖年間,饑疫相仍,一門凋謝,隻有我父一人。”
“哦,原來既是軍戶,也是寒門。”孫繼皋做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焦竑被戳穿了出身,卻絲毫不以為意的說道:“那又如何呢,所以更說明,顧憲成說的不對,他說我不知道小民辛苦,是,我家是有門第,但是那僅剩下的門檻,已經破破爛爛,我知百姓之疾苦,因為我也是百姓。”
大明朝廷每年都鬨虧空,世襲武勳,那得借路費進京來承襲,李成梁就是沒路費,耽誤到四十歲,而且這武勳也沒多少俸祿,焦竑家中早就家道中落了。
“破落戶進城討飯。”孫繼皋想要把焦竑罵破防,可是他說完這話,焦竑依舊不為所動。
焦竑半抬著頭,看著孫繼皋,眼神更加不屑起來,嗤笑一聲說道:“什麼名門大儒,朝堂儘是這些隻看門第的鼠輩,這官,不做也罷,這會試,不考也無妨了。”
“孟子雲: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裡奚舉於市。”
“今日視古,以古視今,孟聖尚且不會看出身,今日之賤儒,人輕骨賤。”
“恥與為伍!”
焦竑直接輸出拉滿,引經據典,直接炮轟孫繼皋,聽說這個孫繼皋連十二歲的小皇帝都辯論不過,今日一看,果然如此,是個不弘不毅之餒弱懦夫罷了。
孫繼皋輸掉了一陣,知道自己這次切入點找的不好,他說道:“年輕人不要太氣盛,你所持之道終歸是小道罷了。所謂朘剝,去人去物言之者,一人之言也,天下何來朘剝之說?”
“草原上的鷹捕獵狐狸,狐狸捕獵兔鼠,兔鼠啃食草根莖,無外如是,根本就沒有朘剝二字。”
“人們把豬閹了為了豬更加快速的長大,好宰殺吃肉,這也是人在朘剝豬兔羊雞嗎?顯然不是,天下萬物無窮本就是如此,何來朘剝之說?”
“天下本就是這樣,元輔為何能夠如此肆意妄為,還不是陛下不能親政,他人隻能蟄伏?元輔就是草原上飛在天上的那頭雄鷹,予取予奪而已。”
孫繼皋這番話讓耿定向都有些心有戚戚,張居正說要抓何心隱、曾光,說抓就抓了,何心隱在湖廣落網,而曾光更是在下了畫舫就被摁住。
身為崇正學院的山長,耿定向確實是對張居正的肆意妄為感到心驚膽戰。
耿定向的立場從不堅定,就像大多數人一樣。
焦竑眉頭緊皺,孫繼皋這番話,將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擴展到了萬物之間,似乎也本該如此。
一時之間,焦竑居然無法反駁。
“非也,非也。”一個略顯高亢的聲音傳來,身穿一身青色精紡毛呢的貴公子出現在了包房門前。
“你是何人?為何要擅闖私宴?”孫繼皋眉頭緊皺詢問道,他隻覺得麵前紆青佩紫的貴公子有些眼熟,但是具體在哪裡見過卻已經忘記了。
孫繼皋已經認不出小皇帝了,他見皇帝已經是兩年前了,而且那時候跪在地上覲見,也不敢抬頭細細打量,現在小皇帝又長高了很多。
孫繼皋還是沒有資格上殿的,都是站在外麵,一動不敢動。
孫繼皋可不敢小覷眼前這人,精紡毛呢大部分直接給宮裡用,想買,那得托門路,這一身的打扮,再加上腰間掛的一大堆零碎,還有身邊跟著的兩個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
一個麵淨無須的男子,顯然是個閹奴,眼神裡透著陰狠,而另外一位長得就是凶神惡煞,雖然很年輕,但一看就不是什麼善茬。
朝廷禁止民間使用閹奴,但是私自使用的大戶人家,不在少數。
這二人正是張宏和駱思恭。
朱翊鈞笑著說道:“蓬萊黃氏,咱也出身軍戶,今日聽你們吵的厲害,倒是見獵心喜,就過來湊個熱鬨。”
“是和遷安伯戚帥家裡有姻親的那個蓬萊黃氏嗎?”孫繼皋把自己腦子裡的貴人過了一遍之後,臉上堆出了笑臉。
戚繼光是山東人,他還有個弟弟叫戚繼美,戚繼光發達以後,戚繼美娶了黃氏長女,孫繼皋一聽蓬萊黃氏,立刻浮現了這一家。
朱翊鈞沒有多言,而是落座後開口說道:“咱覺得你說的不對,人是萬物靈長,人和鷹狐蛇鼠草不同,人就是人,我是人,站在人的立場上,人不應該和鷹狐蛇鼠草相提並論。”.c0m
“難道你要跟鷹狐蛇鼠草相提並論嗎?”
朱翊鈞這個問題,一點都不尊老愛幼,就問孫繼皋是不是人。
“就是個比喻,比喻而已。”孫繼皋其實不太想得罪這種權豪之家,這小孩到時候跑去跟戚帥告狀,戚帥不會如何,但若是被張居正知曉,孫繼皋絕對吃不了兜著走。
孫繼皋也不想否認自己是人的事實。
“你看,你不肯跟蛇鼠相提並論,又把這蛇鼠之事借來比喻人和人之間的朘剝,這就不對了吧。”朱翊鈞笑著說道:“如果是人和人之間的論述,朘剝是普遍存在的,就眼下,大明朝廷在朘剝大戶,而大戶朘剝小民。”
“但是這個現象普遍,就是合理的嗎?從來如此,便是對的嗎?”
朝廷不朘剝大戶,得大戶不朘剝小民。
孫繼皋終於忍不住回答道:“從來如此,自然是對的!要不然大家都這麼做?”
朱翊鈞立刻說道:“那朝廷為何不執行洪武年間的祖宗成法呢?貪墨五十兩,剝皮揎草,把貪官汙吏的皮剝下來,立在土地廟裡讓人看看清楚,從來如此便是對的嘛。”
孫繼皋立刻慌了神,考成法已經夠嚴苛了,眼下朝廷正在殺貪,如此酷刑再開,他孫繼皋直接就是罪人了,他立刻說道:“你休要胡言亂語!高皇帝什麼時候剝皮揎草了,從無明文,更無實例,國史實錄無載。”
朱翊鈞笑著說道:“那明文有洪武三十年定枉法八十貫絞之律,彼時,士多廉介之節,民無漁奪之憂。”
大明會典修好的每一卷,朱翊鈞都看過了,而且做了筆記!他可是踐履之實的說辭,洪武三十年令,貪贓八十貫絞死。
按這個標準,劉良弼和裴中章,早就絞死幾萬遍了,但當下的社會現狀是,貪贓不會絞死,而是追回貪贓,流放邊方充軍。
“這這這,這不能胡說!”孫繼皋可是收了顧憲成八百兩銀子,這要是按洪武舊例,他得被絞死十遍。
“所以說,從來如此,是不對的,是吧,也應該如此,普遍存在並不等於合理,隻是當下無法解決。”朱翊鈞再下一城。
這孫繼皋,不大行,當然也可能是朱翊鈞太過於牙尖嘴利了。
朱翊鈞摸出一枚銀幣來,扔到了桌上,又翻了過來,笑著說道:“其實隻談人力勞動強度和時間賦予的使用價值也是片麵的,在交換價值裡,供需占了極大的比重,拋開價值談價格,就跟拋開價格談價值一樣的沒有踐履之實。”
“價值價格,互為表裡,這很符合矛盾說的特性,對立而統一,就像這枚禦製銀幣一樣,一體兩麵。”
“你還有話要說嗎?”朱翊鈞看向了孫繼皋,他既然作為反方辯手入場,贏下一城,自然要繼續打擂台。
孫繼皋說朘剝天經地義,那麼減少朘剝的普遍存在,就是朝廷的義務,朘剝的具體定義是依據生產資料,無償的或者以極其不合理的價格剝奪勞動的價值。
“討論供需很重要,就像是討論賬目中的收支一樣的重要,這對研究價格的波動有很多的作用,反正供需必須要談。”孫繼皋沒有更多的觀點,但是他認為供需是很有必要談的。
如果古墓派分層的話,孫繼皋住在接近地表,屬於糊塗。
朱翊鈞也沒再反駁,他已經說了,供需是必須要討論的問題,完全依托於勞動強度和時間,不符合實踐。
供需當然要討論。
焦竑看這個孫繼皋被說的開始說胡話,直接樂了,拿出了一張拜帖說道:“你這孩子著實有趣的很,我有請柬一封,若到南衙,可尋我遊玩。”
朱翊鈞收起了請帖,笑容滿麵的說道:“青樓可以嗎?我家先生管得嚴,不肯讓我去青樓。”
“你這個年紀不可以,等到十六歲以後才行。”焦竑笑容更盛。
朱翊鈞起身離開,關於供需的討論,仍在繼續,朱翊鈞回到了自己的包廂裡,看到張居正在拋銀幣。
他走後,焦竑也起身告辭,話不投機半句多,既然不是同道中人,便沒必要繼續坐在一桌了。
朱翊鈞聽到了動靜,示意張宏去把焦竑和耿定向請到包廂來。
耿定向看到了張居正,直接驚呆!
耿定向不認識小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