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倫堂,建築形式為單簷懸山頂,麵闊七間,在正中設有皇帝要坐的寶座,隻是朱翊鈞沒有讓人升座,而是拿著一卷書,旁邊放著一塊大黑板,和幾根粉筆,他站在台上,看著台下的眾人。
這是一堂很特殊的課,一堂皇帝站著,監生們坐著的一堂課,這是違反禮法的,皇帝站著,學生卻坐著,可是禮部尚書並沒有提出質詢,因為這是陛下要求的。
學子們要做筆記,要做隨堂測,站著是沒辦法做到的。
學子之後,坐著十幾個朝臣,參與到了此次的旁聽之中。
朱翊鈞看著台下的學子,他清楚的知道,下麵的人基本可以確定是明年的進士了,為了不讓皇帝的授課弄的君臣失誼,這些全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參加了多次大朝會、廷議的朱翊鈞,麵對台下烏泱泱的腦袋,絲毫不怯場,就是長得還不算高,畢竟年齡還小。
長得不高沒關係,晉黨、葛守禮的門徒範應期已經把講台增高了不少。
“郭守敬。”朱翊鈞在黑板上寫了幾個大字,而後開口說道:“郭守敬和朱世傑是中國算學的最後輝煌,不少的學子,都在疑惑,我們為什麼要學算學?”
“算學是一本萬殊之理,達之於通原之法,算學是算學是三才萬物之總經綸,算學是無窮萬物的語言,讓萬物開口說話的不二法門。”
“可是這門學問,在唐末之後的發展就陷入了停滯不前,而宋元是其最後輝煌的時刻。”
“朱世傑的《算學啟蒙》和《四元玉鑒》,直到最近才被皇叔撿了起來,將其完全解釋明白。”
“我們在追趕先人算學的輝煌。”
度數旁通的意義,不需要贅述,它對大明的生產和生活的滲透是方方麵麵的,就連朝臣們上諫,也對妖妄之術不再談及,多數都是在說太難了,請皇帝給點時間,讓大家都習慣下已經兩百多年不曾學習的算學了。
大明在算學的落後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受限於各種風力輿論的影響,大明的讀書人,或者說儒學生這個群體,對算學並不重視,比如現在朱翊鈞講的四元術,就是四個未知數的方程,彆說四元術了,就是天元術,一個未知數的方程,對於大明而言都是一個難以理解的事兒。
“我們首先來看這個三角形,這是楊輝賈憲三角,出自《詳解九章算術》,三百年前由楊輝提出,而大約五百二十年前的北宋,賈憲就已經用到了這個三角,是典型的數形結合。”
“我們很容易看到,這個三角形的兩條邊全都是1,而三角形內,每個數等於它上方兩數之和。”
“這個楊輝三角具體該怎麼用呢?(a+b)^n的展開式中,各項係數依次對應楊輝三角的第(n+1)行中的每一項。”
朱翊鈞展開了一個(a+b+c+d)^2,演示了一下這個楊輝三角的具體應用,將a+b和c+d看做是一個整體,而後展開,這在四元圖鑒中叫做《四元自乘演段圖》。
他講的很快,語速還算適中,很快就把四元玉鑒裡的幾個例題講的十分明白和透徹。
朱翊鈞講了將近半個時辰,發現講的例題都沒什麼困難的,忽然開口說道:“這裡有道例題。”
“依立方招兵,初招方麵三尺,次招方麵轉多一尺,得數為兵。今招一十五日,每人日支錢二百五十文,問招兵及支錢幾何?”
一尺站一人,立方招兵,就是第一天3×3×3=27人,第二天每一麵都多一人,則是4×4×4=64人,第三天就是5^3=125人,以此類推。
朱翊鈞讓學子們算,學子們摸出了算盤開始劈裡啪啦的計算,都是整數,這沒什麼難得,招兵總數為3^3+4^3+5^3+……+15^3,最後的結果是23400人,總支銅錢23462000,也就是23462貫。
用了一刻鐘的時間,九十名學子陸陸續續給出了答案,而朱翊鈞則笑著說道:“算的太慢了,現在將四次內插求解。”
“求得上差27,二差為37,三差為24,四差為6,我們隻需要帶入這樣一個歌訣,就可以十分快速的求出結果了。”
朱翊鈞終究還是講到了四次插值招差法的實際運用,他儘量講解清晰明白,將四差的概念講清楚,將如何簡單求和講清楚。
他講完之後發現九十個學子臉上的迷茫,而後他又連續出了幾道例題,這些個學子開始跌跌撞撞的使用,到了下課的時候,四次插值招差法,終於被學子們給完全掌握了。
朱翊鈞露出一個由衷的笑容,他笑著說道:“今天這堂課已經超時了大半個時辰,但是朕看到,大部分的學子都已經學會了此法,朕非常欣慰,先生對咱說,招差法太難了,恐學子學不會,今日一看,並非如此。”
“到了課後,諸位學子可以多用這種插值法,其實不難,如若不會,也不要靦腆,可以互相討教。”
“朕在這裡,若是有疑問可以提問。”
“陛下,學生有問。”張嗣文聽聞可以提問,大喜過望,舉手示意。
“你說。”朱翊鈞點頭,示意張嗣文可以提問。
“陛下,學生在旁通堂學習《泰西算法》,觀今日算學之法,皆為泰西算法,這是要算學全麵泰西化嗎?”張嗣文的提問不可謂不尖銳,上來就問到了核心問題上,華夷之辨。
這個提問讓旁聽的張居正,臉立刻就黑了下來,這個問題其實盤亙在群臣心中已經很久了,大明的算學對泰西算學多有借鑒,符號、代數等等,似乎都在全麵泰西化。
朱翊鈞笑著說道:“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中原王朝曆代都是開放包容,容百家之長以自用,以佛學為例,從東南海商、紅毛番得知,印度已經被莫臥兒帝國所取代,佛國已滅,道統失傳,大明佛學仍然昌盛,朕還修了個佛塔。”
“就像織娘更擅長紡織,你讓織娘去撈羊毛,織娘也撈不到,而擅長染色的染工,他也不擅長去采煤不是?分工的原因就是各有所長,這天下也是如此,寰宇之下芸芸眾生,各有所長。”
“夫子亦雲:三人行,必有我師焉。”
“回到算學,借鑒泰西算學,不是全麵泰西化,比如《泰西算法》的原文的確是泰西,不過它是經過了禮部長時間的翻譯,而後由皇叔和朕斧正之後得到的算學寶鑒,這種適宜於大明當下的算學,並不完全是泰西算法,而是皇叔的算法。”
“至於那些符號和代數式,不過是為了方便書寫而已。”
“甲乙丙丁加減乘除,就是比abcd+-×÷書寫要麻煩,是為了計算方便,算學已經很複雜了。”
“其實也不完全是泰西算法,六分儀是帖木兒王國國王兀魯伯發明的,泰西的算法源頭也是花拉子模的《代數》,而花拉子模也是和大唐溝通有無,我們用的阿拉伯數字,也是由印度人發明,阿拉伯人四處傳播。”
“宋時,阿拉伯數字已經廣為流行了。”
朱翊鈞從幾個方麵去回答了這個問題。
第一個方麵,中原王朝自古就不是一個故步自封的文化,即便是到了大明,也有七下西洋,正德年間的葡萄牙使者火者亞三、托梅·皮列士等常駐京師、隆慶開關,大明在積極的對外溝通。
大明的大統曆,太祖高皇帝曾言:西域推測天象最精,其五星緯度又中國所無。命翰林李翀、吳伯宗同回回大師馬沙亦黑等譯其書,大統曆的編修就是納百家之長的典範。
第二個方麵,則是從分工方麵,承認他人的優秀和領先,並不恥辱,在總結歸納這方麵,泰西的算法也有優勢,就像是分工一樣,既然它領先,就拿來用就是,反正都要經過翻譯,都要經過漢化的,學的東西的確叫泰西算法,但是改名成《鄭王算法》也不是不可以,改名,是不是更加容易令人接受?
泰西算法從禮部翻譯,再到皇叔朱載堉的編修,早就不完全是泰西算法了。
第三個方麵,則是數學符號化,代數化的實際意義,為了簡單,能少寫幾筆就少寫幾筆,算學的工作量實在是太大了,比如最近在做的三角網測距法,10分正弦表都是小數點後九位數,這要是寫起來,實在是麻煩。
“學生明白了。”張嗣文十分恭敬的說道,他聽明白了陛下的意思,他們學的泰西算法,不完全是泰西化,而是泰西漢化。
“陛下,學生也有問題。”王謙見陛下回答了張嗣文的問題,舉手提問。
“你問。”朱翊鈞依舊滿是笑意的問道。
“陛下學生不解,算學,更像是由行家施展身手,來表演如何化解難題的高度複雜的智力遊戲,它真的這麼重要嗎?如果重要,大明為何之前不重視,現在又要重視呢?”王謙表達了自己的疑惑,他對度數旁通不太理解。
王謙此言一出,王崇古直接扶額,他還專門叮囑了王謙,沒事彆說話,結果王謙直接提問了一個很古怪的問題,對算學或者說度數旁通重要性的質疑。
“你問的很好。”朱翊鈞笑著說道:“是的,它就是這麼重要,哪怕它隻是個高度複雜的智力遊戲,也能在科舉中篩選到一大堆邏輯不通的腐儒,僅僅這一點,就完全足夠值得推廣了。”
“大明之前不重視現在重視,其實和事物發展的規律都是一樣的。”
“萬事萬物的發展規律,大抵就像是鋸木頭,有時向前,有時向後,但總體是向深入發展的。”
“例如大明之前興文匽武的風氣甚囂塵上,自王驥奉密詔殺武將起,這種風力一直蔓延到了土木堡之變,而後又從弘治年間,蔓延到了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入寇。”
“被打疼了就得振武,因為不重視算學,導致大明連丈量田畝的都已經做不到了,所以又要重視。”
至於算學的意義,朱翊鈞要真的講明白,需要講十幾章,總結來說,就是三才萬物總經綸。
王謙聽聞,發現陛下完全是用矛盾說的否定的否定來回答,立刻表示自己清楚明白了。
大明反對算學除了妖妄之術之外,其實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功利,算學和做買賣是高度而緊密的結合在一起的,而商賈的地位低下,是因為商賈的功利之心很重。
但是朝廷現在不功利就得亡天下。
朱翊鈞最近一直在讀國史實錄,大明此時的虛弱,絕對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循環向下的,這個循環向下的速度不是恒定的,也有英宗皇帝、孝宗皇帝站起來把油門踩到底,加速大明向下滑落。
嘉靖不上朝、隆慶皇帝不見輔臣廷臣,但他們還是批複奏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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