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一章 賞厚而信罰嚴而必(1 / 1)

萬士和對帝黨的定位幾近於兒戲,他的定位是擁戴陛下一切決策,這也是這些年,沒人從他這裡加入帝黨的緣故,因為海瑞這個道德君子還活躍在朝堂上,就顯得沒有多少骨鯁正氣的萬士和,更加鮮廉寡恥了起來。

所以能做事的地方大員,都是直接拜皇帝山頭。

殷正茂、淩雲翼、潘季馴等等,都是不折不扣的帝黨,他們隻能依賴於皇帝而存在。

周良寅還沒沒進門就學會了拍皇帝的馬屁,他本身就是賤儒出身,根本沒有任何道德壓力,在他看來,忠君體國侯於趙就是個風向標,侯於趙很能乾,整個大寧衛、遼東的墾荒,全都是照著侯於趙當初墾田畫策在推行。

現在的侯於趙更了不得,他提出了一個大明,皆為王民的主張,就是當下的綏遠、遼東、北平行都司王化的總綱常。

侯於趙這類不擅長交通大臣、不擅長人情往來,有赤子之心,還有巧思的臣工也倒了黴,那周良寅隻會脫下偽裝,再次變成一個賤儒。

侯於趙這樣純粹的臣子都沒有了生存空間,大明朝堂得爛到什麼地步,到了那時候,也隻有成為賤儒才能繼續活下去了。

周良寅在萬士和府上坐了很久,主要是就麵聖的諸多細節進行了溝通,這是十一年以來,周良寅第一次麵聖,當年的事情發生了這麼久,周良寅依舊十分緊張。

而皇帝選擇接見周良寅的地方,也很有趣,在北大營的武英樓內,在操閱軍馬之後,皇帝宣見了他。

“臣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周良寅五拜三叩首行了大禮。

“免禮。”

周良寅剛站起來,心就如同小鹿亂撞一樣,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上,當然不是看到了美人,而是看到了戚帥在打量他。

周良寅怕,怕見到戚繼光。

而另外還有兩個千戶,這兩個千戶是李如鬆的弟弟,李如柏和李如楨。

“戚帥,這就是北平行都司僉都禦史周良寅,在遼東墾荒了數年。”朱翊鈞給武將們介紹著麵前的文官。

李如鬆的兩個弟弟,朱翊鈞親自考察過了,遠不如李如鬆,天壤之彆。

比如這個李如柏,嗜酒如命,在遼東就因為飲酒誤事,被革罷過世襲千戶,後來李成梁實在沒辦法,把李如柏送到了京堂入了講武學堂。

這李如柏仗著自己是寧遠侯的兒子,自己親哥領著京營騎營,在講武學堂拉幫結派,欺壓窮苦出身的庶弁將,鬨得雞犬不寧,在萬曆八年被朱翊鈞訓斥,扔到了南大營做勳軍去了。

大明有兩個京營,一個是萬曆元年之前的京營,一群弱弱病殘,爛泥扶不上牆的爛貨,裡麵充斥著各種曆代因為皇帝恩封混吃等死的武勳,這個老京營在大興縣,就是隻領俸祿不視事。

朱翊鈞一次都沒去過南大營,過年都不去慰問探看。

而新京營就是萬曆元年以後組建的京營,武勳若是有壯誌,需要通過銳卒的考核,而後通過講武學堂的遴選,才能進入京營任事。

覺得自己祖宗把幾輩子的仗都打完了,不想建功立業,隻想提籠遛鳥,可以在南營吃俸祿吃到死。

李成梁在前年入京述職的時候,專門跑到了大興縣南大營,把李如柏倒吊起來,狠狠的打了一頓,差點沒給李成梁氣出病來。

而李如楨則是膽小怯懦,更加明確的說就是畏戰,和大哥李如鬆完全相反。

作為一個武將,畏戰,就是一將無能累死三軍,李如楨在李如柏闖禍後,也被一起送到了勳營吃白飯,連點卯都不必去的那種,每年到兵部領點俸祿就是。

李如楨沒有被李成梁吊起來打,因為李如楨長大那會兒,李成梁正在遼東跟韃子、建奴拚命,李如楨這個性格,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朝不保夕的生活環境導致的。

李成梁的幾個兒子裡,隻有李如鬆很厲害,其他的都是普通人的範疇,甚至可以用草包去形容,沒有什麼軍事天賦,更懶得讀書,不過軍事天賦這種東西,李成梁能撈到一個已經是極大的幸運了。

李如柏和李如楨今天突然被叫到武英樓,自然是來看周良寅的。

李如柏很狂,他連親爹都不怕,被吊到樹上打的時候,李如柏還叫囂著有本事打死我!

但是李如柏在戚繼光跟前,乖的跟個鵪鶉一樣,連說話都溫和了幾分。

李成梁就是再生氣,也不會打死兒子,虎毒不食子;但戚繼光治軍極嚴,就李如柏那個做派,真的在戚繼光手下,早被軍法處置幾百遍了。

“陛下,臣在萬曆二年見過一次周禦史,那時候他到大寧衛,臣在大寧衛挖桃吐山的白土,那時候周禦史還有點富態,也略顯一些輕浮,不像現在,如此的乾練。”戚繼光的回話,說起了他和周良寅之間的恩怨情仇。

戚繼光若是心裡真的有怨氣,那他就不會在皇帝麵前,主動提及過往,這看似是敘舊,但其實是放過。

現在作為奉國公的他,皇帝就是不考慮武學教導的師生情誼這些私情,也要給這位為大明立下了赫赫戰功,南平倭寇,北滅胡虜的奉國公一個麵子,隻要戚繼光不提,皇帝就得當著戚繼光的麵兒,嚴懲周良寅。

朱翊鈞之所以要把宣見的地方定在武英樓、把李成梁的兒子們、戚繼光都叫到身邊,就是了結當初的公案。

周良寅沒有誣告,戚繼光攻伐大寧衛的時候,的確是想要貪功冒進,進攻全寧衛獲得戰場的主動權,因為那時候戚繼光不確定,那是不是自己最後一次出塞,那時候朝堂的局麵並不明朗,確定路線,還是當初的主要矛盾。

而李成梁當初的確是苛責言官,放大老虎嚇唬這些言官。

戚繼光主動提及,說當初周良寅有些輕浮,就是把當初的賤儒行徑,歸咎在那會兒還年輕,不懂事,不知道邊方之疾苦。

朱翊鈞看向了周良寅,這也是周良寅必須要過的鬼門關,日後想要主政一方,想要平步青雲,這件事就必須要說清楚說明白,有一個結果。

“陛下,臣當初不耕而食,不織而衣,不體國朝振奮之意,便是不忠君上重振大誌,搖唇鼓舌,擅生是非,實乃親者痛仇者快之惡行,戎事乃國朝興亡之大事,不懂不應置喙,幸國有聖主明君,未釀大禍,然仍當重懲以儆效尤。”周良寅深吸了口氣,承認了自己過去的言論,給國朝振奮帶來了麻煩。

同時也認可了皇帝對他的懲罰,他並無怨言。

周良寅在邊方十年,對於當年事,他已經知道了利害,矛盾激化到刀兵相見的地步,任何可能有的機會,都要想辦法去把握住,否則下一次機會到來,就不知道何時了。

周良寅現在能夠感同身受,能夠理解善戰的戚繼光為何想要兵行險招,就是他這樣的賤儒存在,才讓一向穩妥的戚繼光,意圖一戰定北。

“還以為周禦史要怪朕讓你住牛棚了呢。”朱翊鈞打量著周良寅,語氣裡全是審視。

對文臣天然警惕的老毛病犯了。

“臣不曾住過牛棚,也是有衙門官舍的…”周良寅愣住了,他都不知道怎麼接話了。

他在大寧衛,住的衙門是當年的寧王府翻修的!他也從沒有說過自己住牛棚。

他是官員,在邊方墾荒的確辛苦,可誰敢讓他住牛棚?他住牛棚,

“陛下,過去的事兒也就過去了,陛下當初已經做出了懲戒,一事不可二罰,臣再斤斤計較,就是陷陛下於賞罰不明之境遇,賞厚而信,罰嚴而必,國大興。”戚繼光十分明確的說自己諒解了周良寅,以後也不會為難他,出發的角度是信賞罰。

賞厚而信,罰嚴而必,這句話出自越王勾踐的大夫文種。

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積蓄國力,在進攻吳國的前夕,越王問:我們能不能伐吳?文種說:可以隻要做到賞罰分明,就可以滅吳,越王仍然有些信心不足,文種讓越王點了宮殿。

越王勾踐真的把宮殿點燃,並且許下了承諾,救火成功則以勝敵論賞,不救火則以逃兵投降論罪,三千越甲批濕衣救火,而後一人不退,救火之後,勾踐兌現了自己的承諾。

賞厚而信,罰嚴而必,賜優厚而守信,懲罰嚴厲而堅決,君主如果能做到,人心自然可用。

“周禦史啊,還不快謝過戚帥寬宏大量?”朱翊鈞笑了笑,對著周良寅說道。

“謝戚帥!”周良寅極為真誠的說道,既然在陛信戚繼光的承諾。

其實戚繼光早就原諒他了,他在大寧衛、全寧衛墾荒,沒有應昌總兵王如龍的支援,他一個文官,就是有一肚子的主意,也拿那些馬匪和胡虜沒什麼辦法,耕戰從不分家,周良寅求助王如龍,王如龍選擇了支持。

嘉靖三十八年,戚繼光在義烏招攬客兵,王如龍帶著自己的兄弟出山,從那時候,王如龍就跟著戚繼光走南闖北,打了不知道多少硬仗,就周良寅乾的那些事兒,戚繼光但凡是不肯諒解,周良寅舉步維艱,死在邊方也有可能。

戚繼光素來不主張刀刃向內,這也是以前朝臣們覺得戚繼光好欺負的原因。

戚繼光都選擇了原諒,李如柏和李如楨就是心裡有一肚子的話,也不敢當著戚帥的麵兒說,他們敢跟老爹吹胡子瞪眼,但是在戚繼光麵前確實非常老實,和李如鬆一樣的老實。

“不懂軍務,日後千萬不要肆意胡說,惹人笑話,蒸汽機是用煤燒水,按著言官們的說法,挖煤驚擾地氣龍脈,就該燒木柴,他們倒是說得輕巧,哪來的木柴?”朱翊鈞還是訓誡了周良寅兩句。

要真的聽這幫什麼都不懂的賤儒胡咧咧,那後世的火箭就該燒煤,而且是無煙煤。

軍事的專業性很強很強,而且這玩意兒多少要點天賦,戚繼光要真的聽了言官的話,大明早就被土蠻汗攻破京師了。

“臣謹遵聖誨。”周良寅再俯首領命。

“萬閣老跟你說了吧,先生舉薦了你為山西巡撫,從勝州、臥馬崗來的金銀銅鐵煤堿都要在宣府大同入口,這地方是王化綏遠的衝要之地,萬萬不能有失,必要的時候也要幫潘總督,不至於綏遠鬨出亂子來。”朱翊鈞坐直了身子,交代著前往山西的主要任務。

王化綏遠,大明和綏遠之間的商貨往來,隨著馳道通車的建立,越是到了這個時候,就越是不能懈怠,萬一鬨出什麼亂子來,大明和綏遠胡人之間的微弱的信任就會打破。

在一個大明,皆為王民的共識還沒有形成之前,都需要警惕。

“更加明確的說,小心北虜之中一小撮的死硬蠢貨,以各種各樣的手段,假借各種名義,耽誤大明和北虜和解的千年大計,一個大明,皆為王民需要至少三十年的時間,需要君臣上下同心,萬夫一力,才能天下無敵。”朱翊鈞沒有說空話,套話,而是直截了當。

“臣遵旨。”周良寅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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