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帝國,消散的文明》
還田令擴大會議上,王國光突然改變了想法,選擇了支持張居正的一頃還田令,不再要求十頃。
王國光之前和張居正關於還田的具體政令,進行了數次的爭吵,但每一次結果都是張居正認同,可始終不肯放寬政令,也不說原因,直到當著皇帝的麵兒,把事情掰開了說,王國光才徹底清楚了張居正這種嚴苛的政令,另外的目的。
王國光忽然覺得,不改也行。
什麽?暴力?嚴苛?多大點事兒,再嚴苛點也沒什麽關係,必須要讓天下人知道,刺王殺駕要付出何等的代價。
張居正丶王崇古丶王國光丶萬士和這四位閣老,還有罵嘉靖皇帝的海瑞,都是嘉靖年間的老人,都是親曆者,他們那時候想不明白,嘉靖二十一年前勵精圖治丶鬥誌昂揚的皇帝,在嘉靖二十一年後,選擇了自我放逐,身居西苑不出,一心焚修。
國勢危如累卵,北虜入寇丶倭患四起,皇帝仍然把自己放在西苑裡,不聞不問。
現在皇帝過於勤勉,讓朝中多數人忘記了當年皇帝心灰意冷之後,對國朝造成的可怕危害。
帝製就是這樣,以帝王順心為主,萬一皇帝擺爛,真的會國將不國。現在,還田令的保守派,反倒成了大明皇帝朱翊鈞。
「王次輔認為呢?」朱翊鈞看向了一直沒有明確表態的工黨黨魁王崇古。
王崇古從爭吵開始,就一直一言不發,正經的裝糊塗的師爺,朱翊鈞詢問他的意見。
「陛下,臣從來不是忠君體國之人。」王崇古看了眼張居正,由衷的感慨道。
忠君體國的前提是忠君,他是奸臣出身,說忠君那都是騙小孩,這也是他為何跟張居正鬥法,屢戰屢敗的最大原因,也不是王崇古真的無能,而是在帝製之下,不忠君,甚至連表麵忠君都沒人信,那就是天然劣勢。
龍旗大纛,是杆大旗,誰扛著,誰就占了大義的名分。
「陛下,臣以為,還是一家十頃,三七五減租。」王崇古給出了自己的意見,不忠君的選擇。
「王次輔,讓人永遠保證理性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兒,但國事需要理性,不能感情用事,一頃這個標準還是太嚴苛了,不符合眼下的實踐。」朱翊鈞認可了王崇古的意見,因為這是個理性的選擇。
消滅宗族不是一道兩道政令,而是生產力的發展,隻有讓封閉的小農經濟轉變為商品經濟,才能徹底將宗族埋進土裡。
整個大明隻有鬆江府一府之地,有資格說擺脫了小農經濟,邁入了商品市場經濟,這是大明九省之地和龐大的海貿規模硬生生的喂出來的結果,浙江丶南衙丶山東丶廣東等等富裕的地方,仍然是小農經濟為主。
不合適就是不合適,一個被廣泛反對的政令,決計不能執行下去。
「陛下,要不這樣吧,再削減浙江十個進士額員,也不給北榜和中榜,給鬆江府和南衙各五員,鬆江府越來越繁榮,而且還有水師學堂,這五員真的不算多了。」萬士和思索了一番,給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削減進士額員,用以懲戒浙江地麵勢要豪右的刺王殺駕。
至於給南衙這五個額員,其目的自然不言而喻了,鬥蛐蛐需要草棒,這五個額員就是草棒,陛下要走,可南衙一直在,浙江南衙一直鐵板一塊,多少有點讓朝廷忌憚,讓南衙和浙江離心離德,這種風輕雲淡裡挑外撅的功力,就是禮部尚書的涵養。
進士額員一旦削減,就是永久性的削減,撈到手裡的鬆江士林和南衙士林,決計不會鬆手。
看似不多,但兩次削減共計削減了二十五員,這就是刮骨之痛了。
連張居正都訝異的抬頭看了萬士和一眼,朝堂明公,真的沒一個是省油的燈。
進士額員是權力的分配,過去,每一個進士都意味著一個家族的誕生,權力的分配就是利益的分配,總計二十五員的永久削減,那就代表著浙江在朝堂的影響力永久性的削弱了三分之一。
「大宗伯,果然是讀書人啊。」朱翊鈞由衷的說道,論狠,還是讀書人狠。
一頃還田令和削減進士額員孰狠?其實是萬士和更加歹毒。
一頃還田令是可以規避的,朝廷不讓個人持有田畝超過一頃,地方縉紳可以將田畝分給族人,然後以長租的形式,進行實質性的土地兼並,這是無法避免的,因為田土,總是要有人去種的。
小農經濟下,田土大量拋荒,因為封閉的小農經濟之下,田土的產出有限,收獲有限,真正種地的人都其實很清楚,有些時候,隻是地荒著,於心不忍。
種地真的不是特彆賺錢的買賣,而且風險也很大,旱了澇了,都有可能顆粒無收,甚至不那麽穩定,除非朝廷拋棄常平倉,允許哄抬炒作糧價,糧價飛漲,才能保證種糧的高回報。
種地不能太賺錢,因為太賺錢就會加劇土地兼並,但也不能不賺錢,收益還沒投入大,自然沒有人種地,土地拋荒就又成了頭等難題。
而在商品經濟不斷發展之下,田土的產出就更顯得有點雞肋,辛辛苦苦種一整年,可能還沒有工坊一天收益高。
徐光啟的父親,就把所有的田土都賣了,經營棉紡丶絲綢坊,成為了海商,甚至是遠洋商行的東家之一,就是典型的例子。
可是永久性的削減進士額員,代表著權力分配的盛宴上,要少吃,本來文教興盛丶就吃不飽的浙江,就會變成饑腸轆轆。
「嘖嘖,大宗伯日後可千萬不要再到浙江來了。」王國光嘖嘖稱奇,這萬士和不吭不喘的就給浙江挖了個更大的坑。
萬士和十分平靜的說道:「都在南榜裡,又沒有去彆的地方,明文裡隻有南北中三榜,是吧。」
萬士和也有話說,歹毒?哪裡歹毒了?這是因時而異丶因地製宜的調整!而且是在南榜內部打轉,根本就不歹毒。
「那就這樣?」朱翊鈞看向了所有人,政策調整為一家十頃,三七五減租,額外再削減浙江進士額員十名,稍示威罰。
「臣遵旨。」張居正認可了政令的調整。
「臣遵旨。」王國光也表示了認可。
「吵歸吵,但達成了共識,那就執行下去。」朱翊鈞擺了擺手說道:「都是為了大明更好,不要傷了和氣。」
都是為了大明好,憑什麽我張居正要聽你王國光的?我王國光要聽你張居正的?這就是最麻煩的地方,作為裁判的皇帝,必須要把握好這個度,一旦變成了路線之爭,就會萬事不順,新政就會變成一地雞毛。
政令的反覆,會讓天下疲憊。
所以,需要廷議,商量出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結果,關起門吵翻天,開了門,就要擰成一股繩。
執行政令,從來都不能一廂情願,一頃還田令的政策修改,終於讓浙江地麵,甚至是大江南北的暗流湧動停了下來,朱翊鈞現在當然擁有可以將一頃還田令徹底執行下去的暴力,但把天下再打一遍,就是劇烈動蕩,遭殃的還是百姓。
這是大明皇帝的妥協,但沒有人會覺得這是皇帝的軟弱,而是將其解讀為了仁德!
朱翊鈞手裡拿著一本案卷,仁和夏氏夏安傑被迫鋌而走險的原因,是他們家賠了錢。
當初林輔成得罪了仁和夏氏,在杭州弄了個罪身,再也不能考功名;後來三都澳私市,仁和夏氏就被抓了七十二口,大宗被流放到了爪哇;這些都是仁和夏氏和大明皇帝的恩怨情仇。
但這種大宗族就是你這樣,大宗被抓,旁係就成了大宗,夏安傑就是在三都澳私市之後,成為了仁和夏氏的族長。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夏安傑成了大宗後,非但沒有痛定思痛,反而繼續做著老本行,走私販私,但隨著海防巡檢司的不斷完善,這個活兒,變得風險更大,相繼幾次,都被抓了個正著,怨念是一方麵,賠錢是現狀。
手裡沒把米,叫雞雞都不來,夏安傑必須要想辦法生財,開海的東風之下,彆家的買賣越做越大,他家越做越小。
壓死夏安傑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夏安傑被自己家的大掌櫃給坑慘了,一個買賣,賠了20多萬兩銀子。
仁和夏氏從來沒有經營過染坊,但這些年染坊的生意越發紅火,夏安傑眼紅厚利,開始布局染坊,他的大掌櫃介紹了個經紀買辦,購買了一家染坊,無論怎麽看,這染坊都是大賺血賺的買賣,站在風口上,豬都能飛起來。
可等夏安傑接手了這家染坊,才知道自己被坑了,這染坊就隻有個空殼兒,匠人匠人沒有,染料沒有穩定供應,更彆提什麽獨門秘籍了,甚至連帳都是假的,這染坊從萬曆六年建立,到萬曆十二年,整整六年時間,沒有開工過一天,可是帳目上,生意火爆的很。
二十萬銀的大買賣,夏安傑不止考察過一次,可夏安傑的大掌櫃要坑他,隻要夏安傑考察,工坊就會雇一大堆人,裝出熱火朝天的樣子,整個工坊裡唯一染的布,全都是夏安傑過來看的時候染的,一文不值的垃圾。
等到夏安傑找這個大掌櫃和經紀買辦算帳的時候,才發現人早就跑的無影無蹤了。
這大掌櫃本來就是原來夏氏的大宗的人,換了家主,坑起人來,根本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這二十萬銀的虧空,讓夏安傑和元緒群島一些人開始接觸,販賣阿片,無疑是來錢最快的買賣。
夏安傑開始販賣阿片,這就注定走上了不歸路,最終在這些反賊的蠱惑之下,下定了決心,要襲殺皇帝,隻要皇帝死了,就會有巨大的政治波動,那時候,就沒有人會管海防巡檢這些小事了。
「也就是說,這場大火,本來就該在長興燒起來,但長興應氏不敢,朕到浙江,長興丶湖州丶德清,就該有人放火了,但都不敢,唯獨到了這仁和,他夏安傑乾了。」朱翊鈞從夏安傑的口供中,得到了一個值得玩味的消息。
事實上,這把火,在朱翊鈞進入浙江就該燒起來了,但長興應氏不敢。
反賊們借著講學詩會的名義在三月三舉辦了集會,在集會上,眾人信誓旦旦,應氏答應的好好的,定教皇帝有來無回!
但應氏到底是沒那個膽子,包括德清沈氏丶湖州談氏,都沒敢動手,實在是皇帝的緹騎丶京營銳卒丶水師精銳有點太嚇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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